四月草木青青,废弃许久的教堂立在这一片长满灌木的荒地上,倒塌的石柱和石幔倾斜出奇怪的角度,二者相互依偎支撑着彼此。
这些变了形的石头建筑高低错落地摊在地上,像是异教徒祭祀的法阵。
伊莱莎在残破的立柱之间穿梭,然后在一块芝麻灰色的大理石旁驻足。
上面用花体拉丁文刻了一行字:古德伯维尔家族陵寝之门①。
她没有学过拉丁文,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只好猜测这是什么家族标语之类的东西,这行文字显然吸引了苔丝。
石头旁堆了几个脱落的青铜装饰,就在石头的正前方,留下了一双靴子的脚印,苔丝看起来在这里驻足了一会儿。
伊莱莎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扇石门,走到了古老家族的墓园。
她看到苔丝了,还有亚历克·德伯维尔。
两个人搁着半个手臂的距离,苔丝双手绞扭着,看上去有些痛苦,亚历克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踩在德伯菲尔德不知道哪个先祖的墓床上,脸上带着那种传教似的狂热神情,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伊莱莎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拨火棍,精铁的棍子沉重又有力地压在她的手心。她调整了一个方便发力的角度,脚步一迈,正打算冲过去。
琼恩拉住了她,低声道,“别冲动,听听他要说什么,说完了他就会走的。”
女儿忍耐地看了母亲一眼,靠着看不清墓志的石碑,驻足偷听。
德伯维尔拿出那种在谷仓演讲的气势,开口道:“苔丝,你何必拒绝我的帮助呢?要知道我是真的想要帮你们,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可以把川特里奇最好的房子送到你母亲名下。就算你自己不需要,难道你的弟弟妹妹们也不需要吗?我看这些瑟瑟发抖的可怜小生灵们,实在很需要仰仗人世的好心呢!”
“谢谢你的好意——如果这是发自真心的话,你还是留给那些受苦的人吧,他们更需要这些。”苔丝语气坚定地回绝了他。
“我的妹妹在烘焙坊工作,我的弟弟也可以去当学徒,我能找到工作,我们一家还没有绝望到需要你的帮助。就算需要求助,我的丈夫……他的父亲,你知道他可以帮我们……”
德伯维尔嗤笑了一声,“苔丝,我可比你那个抛弃你的丈夫了解你多了,你——你这种女人,是绝对不会去找你丈夫家的人的,你的自尊比你们家的族谱还要厚呢!你的丈夫没有给你留一点儿钱花吗?”
“这不关你的事!”苔丝生气地喊,“我们有钱花,我妹妹有薪水!”
亚历克·德伯维尔脸上浮现了一个恶毒的微笑,“是吗——你妹妹,你可有三个妹妹呢。你想怎么样,让你妹妹一个人像你们家从前那匹老马一样吗,累得半死来养活全家?”
“你弟弟可以去当学徒,去城里的工厂吸烟囱排出来的有毒的烟雾,睡在爬满臭虫的床上,睡不到六个小时就要爬起来工作,一天上工十二小时,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工作,连礼拜日都不能休息。”
“这就是你说的不需要?”德伯维尔得意地摸了摸下巴,“等孩子们长大就好了——当然咯,你的两个小妹妹长大了可以去当女仆,你这么漂亮,她们肯定长得也不差。
“她们可以去很好的人家里做女佣,然后呢?被男主人欺负冒犯,不敢声张,怀孕偷偷生下私生子,被赶出去。最多再得一点被打发走的钱——比你现在能从我这儿拿到的零头都不如。”
伊莱莎紧紧咬着后槽牙,瞥了一眼琼恩,她正出神地看着二人的身影,手却用力地拽着伊莱莎的胳膊。
德伯维尔一拍脑门,“对了,你还有另一个救世主,你丈夫。听说他去了巴西,是吗?”
他的这个疑问句,比起询问,更像是嘲讽。
“他要是还有回心转意的余地,怎么会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苔丝,你好好想想,你觉得他真的还会再回来吗,一个新婚第二天就丢下妻子出国的人,我看他早就决定好抛下你了,你有收到过他的回信吗,他的父母知道你的处境吗?”
他伸手在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报纸,递给苔丝,“啊呀,可怜的姑娘,当然还有一个好的猜想,你瞧瞧,巴西的移民村里爆发了什么可怕的疫病,说不定你那丈夫已经蒙受天/主的召唤,去往永世的极乐了呢。那你可就要好好想想,你自己最后的退路,你丈夫的家人到底认不认这么一家亲戚?”
苔丝双手颤抖着扯开报纸,德伯维尔转到她身侧,好心地伸手指点她,“看吧,我干嘛要骗你呢?苔丝,你那丈夫要是对你有一丁点上心,就不会让你流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他许给你流着奶和蜜的地方,我只能给你看不上的黄瓜、西瓜、韭菜②,可这些黄瓜能让你们今晚不用再露宿荒郊野外。
“只要你点头,我就能喊一架马车过来,把你们带去这里的一个别墅,在哪儿你们至少不用担心下雨或者遇到了野兽怎么办。”
苔丝没有理会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看报纸上那一小段文字。
当局对这些移民的处境并不关心,民众也对远在万里外的异国闹疫情的事儿不感兴趣,报纸只吝啬地在版面上给了一小块儿地方。
“移民们抱怨巴西的日子远不如招募广告宣传得那么好……住在肮脏狭小的种植园宿舍里,甚至被安排在废奴运动时空出来的奴隶营房里……此外,移民生活缺少基本的医疗保障……由于医疗成本高昂,移民托马斯·迪安三岁的儿子的肠道疾病得不到医治……③”
苔丝的脸色比四月的苹果花还要惨白,她想她的丈夫总不会沦落到这样可悲的境地,但是却没办法像拒绝德伯维尔一样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安吉尔·克莱尔一定会回来的。
德伯维尔噙着撒旦的微笑,好心提议:“我有幸听过詹姆士·克莱尔先生的布道,要不是再次遇到了你,他在我精神里唤起的那种宗教热情现在还鼓噪着我呢!怎么样,苔丝,需要我去爱明斯脱帮你打听打听你丈夫的消息吗?我瞧你这个名正言顺的儿媳恐怕还找不着门呢。”
他见苔丝的脸涨得通红,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收起脸上嘲讽的神情,摆出一副做作的好心人的模样,语气柔和地说:“好姑娘,你母亲呢?我得去拜访拜访她,跟她好好聊聊聊,我们打算办一个正规的大型家禽养殖场,你母亲会照顾得很好。或者她想当一个寄宿屋的老板?你的弟弟妹妹也可以继续上学,去读需要推荐的私立学校,我会安排好的。”
亚历克·德伯维尔举目四望,似乎是在看琼恩回来没有。
伊莱莎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泄力放松了,她直望着苔丝,轻声说道:“妈妈,我一直很瞧不起你那些古老的迷信想法……但是你看,人间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恶魔,他站在德伯维尔家的墓地,比牧师站在布道坛上还要神气呢!”
她握着拨火棍的手臂轻轻垂下,像当初的披肩从她肩上滑落一样。
伊莱莎转头看着琼恩的眼睛,问她:“妈妈,你想要那个川特里奇最好的房子吗?”
琼恩的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上,不停地发抖:“我、我……不知道。”
女儿的声音很轻,淹没在被风摇动的草叶声里:“你为什么发抖?”
母亲依旧是那个回答:“我不知道——伊莱莎,你也在发抖……我想我是在害怕。”
害怕什么?
魔鬼竟然也会说真话。
琼恩深呼吸几次,感觉到她们俩——至少她是非得走过去不可了,便板着脸,绕过这根倾斜的石柱。
“先生,”她冷声道,“我想你是清楚的,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亚历克·德伯维尔摘下帽子向琼恩鞠了个躬,对苔丝说:“亲爱的苔丝,你知道,只要你捎一句话,我随时都可以过来,你要立字据也可以。”
他扣上帽子,看了一眼那块墓园门口的大理石,冷笑道:“现在这个冒牌的德伯维尔哪怕只伸出一个手指头,能办到的事比整个地下的高贵世家还要多。”
伊莱莎沉默地走过来,手里的铁棍跟地上的石头碰撞,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母女三人看着德伯维尔消失在教堂后面,伊莱莎突然说:“好吧,不管是谁——苔丝还是妈妈,只要你们一声令下,我就可以去打断他的手指头。”
苔丝脱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也不顾这是他们哪位显赫祖先的墓床。
她疲倦地说:“好了,莉兹,别这样。”
伊莱莎蹲下来,单腿屈膝跪在她的脚边,“那你想怎么样呢?”
那张报纸被苔丝抓在手里,因为攥得太紧而被揉破了,苔丝把它展开,折好,黑色的油墨沾到了她的掌心上。
“安吉尔不会回来了。”苔丝把脸埋进掌心,“我的丈夫是不会回来了。也许他死在了巴西,也许他在那里有了新的妻子……”
伊莱莎终于忍不住爆发:“够了!够了……安吉尔、安吉尔,为什一直都是他!除了安吉尔·克莱尔,你就不能想想我们吗?我们还在你的身边!”
之后是尴尬的沉默,旷野之上,只有风声在回荡,这个露天剧场刚上演到高/潮的一幕,就不上不下地卡住了,似乎所有演员都忘了词,在演出事故里只能可怜地望着彼此。
琼恩看看大女儿,又看看二女儿,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伊莱莎很快就后悔了,她为什么非要说这种话呢,除了再扎苔丝一刀,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她把手搭到苔丝的膝盖上,轻声道:“对不起,苔丝,我不是说、我……”
苔丝把捂住脸的手放下,她两眼通红,但并没有哭,报纸的油墨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祥的黑色印迹,“是啊,莉兹,你说得对……你们还在我身边,我应该多、多考虑你们……我得为你们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