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上午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照射进一间装潢古朴又大气的内室里。
一个胎发黑黝黝、身穿米黄色小衣裳的小奶娃正穿着一双小小的丝绸白袜子手脚并用、哼哧哼哧地在打蜡的光滑木地板上爬行。
几个身穿曲裾的年轻妇人小心翼翼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奶娃娃身后,目不转睛地含笑瞧着地板上努力练习爬行的小公子。
[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半年了。]
秦影动作熟练地绕过两张紫檀木制作的案几、爬过几张做工精致的坐席,爬到临窗的软塌前,仰头透过半开的窗户,瞧见外面绿荫盎然、花红柳绿的繁茂夏日景致后,心头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句话。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前世刚刚拿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连通知书都没有捂热呢,一闭眼再一睁眼,就胎穿到了这个古老的陌生时代里。
前三个月,他的意识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婴儿的本能完全控制住了他,整日不是吃就是睡。
随着漫长的冬日渐渐过去,气温升高,春回大地后,他每日清醒的时间慢慢增多了,前世的记忆慢慢回笼,才终于开始有精力打量他所处的环境了。
这辈子虽然变成了古人,但他运气挺好的,能看出来生在了一个吃喝不愁的贵族之家。
父亲长身玉立、温文尔雅,母亲身材高挑、英姿飒爽,很像是士族贵公子与武将俏千金的结合。
可惜,他的父亲虽然英俊归英俊,但却是个不着家的。
这半年来,他白日清醒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看到母亲和几个乳母在陪伴、照顾他,而自己父亲一天天的也不知道究竟在外面忙个什么!他在家中瞧见父亲的次数连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甚至父亲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他都隐隐有些模糊了,这一点儿都不夸张,毕竟小宝宝的大脑发育状况在这儿摆着呢!
思及父亲,又想起他好像又半个月没看见那男人的身影了,秦影下意识嘴角一抽,控制不住的摇了摇毛茸茸的小脑袋,心中直呼:[不靠谱的便宜爹啊!真是不靠谱!]
跟在后面的乳母春见状,不由上前两步俯身对着扒着软塌边缘、仰头往窗外瞧的小奶娃,眉眼温柔地笑着询问道:
“小公子,@@**爬累*了,要喝点**乳吗?”(小公子,您可是爬累了?要喝点温热的羊乳吗?)
自从四个月大,秦影隐隐想起前世记忆后就不愿意再喝奶了,乳母们没有办法请示了主子们后只能给小公子换上了羊乳。
正用小手扒着软塌边缘的秦影侧头看着自己的乳母嘴巴开开合合,认真的听完对方的话,他从刚出生时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古语,在经过半年的磨耳朵后,已经稍稍能听个半懂了,只要平日里与他讲话的大人把语速放缓,他多多少少能明白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等搞明白乳母的询问后,他立刻点了点小脑袋,伸出了两条小胳膊,咧开小嘴,让乳母抱。
春也笑呵呵的将小奶娃抱了起来,放到了软塌上坐着,又转身接过婢女端来的小铜碗,握着小勺子一勺一勺给小主子喂着蜜水。
看着乳母左手中端着金灿灿的小铜碗,秦影的眼底就划过一抹绝望!
这哪是金器啊!这明晃晃的就是尚未氧化的青铜器啊!
即便他现在挥手打翻乳母左手中的小铜碗,他在家中也找不到一个安全无公害的用具!
自从学会爬后,他就在自己能爬行的区域仔仔细细观察了,他家虽然富贵至极,却连一件瓷器都找不到!除了门口摆放着几个大花盆是红褐色的陶器外,其余用具无论是吃的喝的、还是用的,全部都是清一色的青铜器!
如此多造型别致的青铜器,说明了他家的门第可谓说是极高、极贵的,可是诞生在东汉时期的瓷器又一件没找到,结合周遭大面积黑中掺杂着红的装饰品,以及大人说话时口中浓重的陕西古腔调,他估计自己最早最早应该是处在春秋战国时期的秦国,最晚最晚应该生活在西汉早期,毕竟除了秦人尚黑外,汉承秦制创立的西汉,早期的汉朝贵族们也尚黑。
可惜,除了这个模糊的大时间段能草草确定外,再精确的时间点他就估计不出来了。
因为父亲整日忙忙碌碌不着家,母亲又鲜少说外面的事,出生仅半年的他连这个院落都没有出去过,外面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子,他完全不知道。
[唉,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我才能出门看一看。]
……
在秦影“被迫”用着铜合金的餐具一勺一勺喝羊乳时,一个约莫十八、九岁,身穿绣有红色暗纹的黑色曲裾,腰缠着一条系有玉勾的金色宽腰带,头上发髻斜插着极品红玛瑙发簪的年轻夫人正蹙眉朝着他居住的院落缓步走去。
看着儿子的院落越来越近,王灵的眉眼之间就浮现一抹忧色。
自从冬日十月(正月)岁首时,父亲王贲带着弟弟王离与十万秦军由燕地南下、俘虏齐王建、攻陷临淄后,继韩、赵、魏、楚、燕五国相继灭亡后,关东六国内,最后一个临海的齐国也宣告灭亡。
十三岁少年继位,为君二十六载的大王总算是在自己刚满三十九周岁这年,横扫六合,七雄合一,建立起来了古往今来,第一个大一统王朝——大秦帝国。
腊月里,大王宣布废弃“王”的称号、废除谥法,自称“始皇帝”,尊称为“陛下”。
朝中的文武百官们紧跟着就以老丞相王绾和廷尉李斯为代表,为新生的大秦帝国今后究竟该是延续周朝旧制走“分封制”还是使用新的“郡县制”激烈争吵了起来。
两方官员一吵嚷就是整整俩月。
春日里,远在齐地的父亲和弟弟开始带着大军返回咸阳,皇帝陛下也终于拍板定下来了廷尉李斯所谏言的“郡县制”。
可惜——良人(扶苏)的老师是齐人儒家学者淳于越。
淳于博士和王老丞相都推崇分封制,良人作为大秦的长公子,素日里非常疼爱底下的弟弟妹妹们,虽然他从没有在朝堂上公然反对过陛下的“郡县制”,可是私下在章台宫内却不止一次地对陛下表露出了给成年弟弟们列土封君也不错的想法。
一次,两次……整整七次之后,倔强的良人总算是把更加倔强的陛下给彻底惹恼了!
一想到一刻钟前,宫中的宦者入府给她传的——早朝时长公子因为言语不当,触怒陛下,被陛下罚到北郊的庄襄王陵寝中禁足一个月面壁思过——的消息,王灵就欲哭无泪的想要尴尬直捂脸。
好不容易在外面打了快一年仗的父亲和弟弟昨日刚刚从齐地顺利返回都城,回老家频阳为祖父、祖母侍疾大半年的母亲也到月底就回都城了,偏偏自己良人今日就被陛下给华丽丽地送进王陵中禁足了!唉,这倒霉催的,究竟叫什么事儿啊!
心情郁闷的王灵带着几个婢女进入儿子居住的房间里,伸手拨开粉色的珠帘。
正坐在软塌上,低着小脑袋乖乖喝羊乳的秦影听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忙惊喜的抬起头,下一瞬就看到了自己美丽的娘亲笑吟吟的绕过屏风朝他走了过来。
看到母亲今日的打扮华丽又不失庄重,俨然与平日里舒适随性的常服不同,他不禁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难道母亲今日准备出门会客吗?]
瞧见自己漂亮灵慧的儿子,王灵沉闷的心情好了许多,她笑着几步走上前,顺势在软塌边坐下,低头与自己儿子亲昵的贴了贴脸,温柔地询问道:
“咦?阿母的乖乖在*乳呢?”(咦?阿母的乖乖在喝羊乳呢?)
作为上辈子父母早早离异,从小跟着祖父祖母在大学家属院内长大的孩子,秦影对这辈子疼爱他的生母,万分喜爱。
虽然母亲脸上在笑,他却敏锐的感觉出来母亲今日的笑容有些勉强,仔细观察还能看到母亲眼底挥之不去的忧虑。
穿的这般漂亮,母亲怎么还不开心了呢?心中困惑的秦影不由伸出自己胖乎乎的白嫩小手摸上母亲白皙的侧脸,奶声奶气地歪着小脑袋:“啊啊啊啊?”
看着儿子可爱机灵的模样,王灵没忍住“扑哧——”一声被逗乐了,可下一瞬想起宫中宦者传的话后,她又伸手捏着儿子的小胖手,长眉微拧地叹息道:
“缨啊,你阿父&*#@……大父生气###关禁闭一个月,今日你第一次###你大父……他。”(缨啊,你阿父今日说错话让你大父很生气,你大父把你父亲关禁闭一个月了,今日你第一次去见你大父,可千万莫要惹怒了他。”
虽然只能听懂个别字,但连猜带蒙差不多搞懂母亲话语意思的秦影听完这话,瞬间惊得瞪大眼睛,瞳孔地震,完全不敢相信他这辈子是碰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倒霉嘴笨的亲爹,与狠心易怒的爷爷!因为儿子说话不中听,做父亲的就要把自己的儿子关禁闭整整一个月吗?!
这是亲爹吗?莫不是后爸吧!
虽然对这辈子忙忙碌碌不着家的父亲还没有生出多少感情,但毕竟是亲生父亲,一言不合父亲就把亲儿子禁闭一个月的惩罚对于生活在后世的人而言,属实是有些奇葩了。
王灵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儿子听完她的话后,低头思考的奇异小表情,而是开始抓紧时间,招呼着围在身边的几个乳母给儿子梳妆打扮了。
一个半岁大的小奶娃初次进宫,也用不着穿什么隆重的礼服,将身上米黄色的小衣裳扒下来,头上戴顶保护囟门的薄薄丝绸软帽子,身上换上一套黑色的小衣裳,脚上穿双丝绸小鞋子,整体看起来,收拾的白净可爱就完事儿了。
约莫两刻钟后,王灵就带着俩乳母、四个婢女走出了儿子居住的院落。
初次看到院落外更大院落的秦影也很激动,被乳母抱着,跟着母亲一连过了几道门、途径放有假山、挖有溪流的大花园,又穿过几道抄手游廊,看到那棚子之下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骏马,秦影都有些懵了。
即便他早就感觉到他家富贵了,可是等真的走出来自己居住的小院落,看到外面的景象时才发现他还是低估自家的财力了,这座大宅子不仅面积非常大,而且十分壕!
这究竟是什么家庭啊?!整座大宅子修的像是后世的仿古园林一样!
好不容易走到外门,可惜没等扒着乳母肩头的秦影左描右看,他就被乳母春直接抱着跟着母亲上了一辆低调又奢华的马车。
马车碾压着夯实的黄土地缓缓起步后,秦影也开始默默在心中数数。
差不多数到“九百”的时候,马车“吁——”的一声停下了。
从自己家坐马车缓缓行驶到爷爷家差不多使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秦影估算了一下距离,待到被乳母抱着跟着母亲从车中下来后,瞧见周遭的景象,他瞬间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他们竟然站在一条长长的甬道内,甬道两边的高墙一眼看不到顶端,前方隐隐看到宫殿交错在一起的黑色檐角、以及殿与殿中间连接起来的天桥。
这,这是站在巨大的宫殿建筑群里!他,他大父竟然住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