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渐至,透过窗棂的烈阳越发炙热,将所有物件的影子都拉得极长,透着盛夏难捱的燥意,幸而角落处用瓷盏安放着冰块,才勉强褪去了屋内的热气。
陈涿将信笺写完,起身走到窗前,屈指轻敲木框。
沉闷两声后,不知从何处飞身而出个侍卫,俯身屈膝朝他行礼:“大人。”
“交给太子。”
侍卫应下,接过信笺,转瞬消失在眼前。
清瘦又高挑的背影停留在窗前,玄衣深沉,上面盘踞的金线被折射到地上,映出点点浮光。
微风一吹,院中古树簇簇绿叶摇曳着发出沙沙响动,偶有雀鸟掠过檐角,清脆鸣叫几声又毫不留恋地远走,四下静谧祥和。
陈涿敛眉垂眸,搭在窗前的指节缓慢地勾写出一字,他唇角轻扯,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冷意。
蓦然间,屋内冒出一道难耐又轻浅的呻.吟,夹杂着衣物的窸窣声,顿时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眉尖轻皱,看向那声音传出的方向。
榻上,凌乱的被褥中,一个圆鼓鼓的脑袋胡乱转动着,指尖向上挠着脖颈和脸颊,还不断发出难受的声响。
他快步走过去,直接将人拎出来,却见南枝满头是汗,发丝黏在额角处,原本瓷白的肌肤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红疹,爬满了裸露在外的身体。
南枝迷迷糊糊:“好痒……”
她下意识地想要抓脖颈,圆润指尖刚攀上就被陈涿拽住。
“别动。”
她睁开迷离的眼睛,双颊泛起潮红,只能看到一道朦胧身影,隐约通过玄衣上闪烁的金线才辨认出了人。
她凑近了些,眼尾蓄起了泪花,带着哭腔:“好难受,陈涿,我好难受……”
陈涿抿唇,漆黑眸子盯向她,犹豫了瞬,然后用一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直接将人从榻上抱起来,掌心抵在她腰身,让她伏在他身上,大步往外走。
鲜亮的嫩黄襦裙和玄色衣摆相互映衬着,又贴合在一块被巻进风中,绕出轻浅弧度。
尚未走几步,高栋急匆匆跑进屋前,刚要张口禀告却见陈涿沉着脸,略过他直接往外走。
高栋呆住。
他揉了揉眼,刚才怎么有个和陈大人一模一样的人抱着个姑娘出去了?
不对,好像就是陈大人。
陈涿脸色难看,侧眸朝一旁的白文吩咐道:“回府。”
白文连忙上前,将马车前的帘子搭起,让他得以挟着南枝进去。
南枝额间满是细密汗珠,双腿胡乱动弹着想要挣脱束缚,却因力道太大,不仅没能逃脱,反倒在他衣摆上踩出了脚印。
他将人按在软毯上,垂睫见到了衣摆处深浅不一的灰脚印,唇角慢慢扯出一抹冷笑,微眯起眼看向软毯上的人。
始作俑者根本没察觉,愈发猖獗地乱踢起腿。
又因太过难受,泪珠顺着潮红的眼尾,啪嗒啪嗒地滚落,被汗浸透的衣裳紧贴着身形,整个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般,湿漉漉的。
几缕凉风吹进车厢,南枝粗喘着气,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掀起眼皮看他:“陈涿,我脸上好痒好热,你快把我松开。”
陈涿对上装满求饶的潋滟水眸,依旧不为所动,淡淡道:“你脸上起了红疹,待回府瞧过大夫再说。”
南枝哭腔更甚:“陈涿,你先松开我吧,我只抓一下,我保证把脸抓破了也和你没有关系。”
陈涿听着,半点不信地轻嗤了声。
如今说不怪他,待真在脸上留了什么痕迹,定会日日在他耳边聒噪,胡搅蛮缠着将错处全赖到他头上。
还是早早将人打发回扬州,不能再给她任何借口继续留在这纠缠为好。
他指尖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南枝气极,趁他没察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陈涿眉眼清隽,静坐在燥热的车厢中,似根本没受她丝毫影响。
唯独南枝整个身子躺在毯上,双手被提起钳制在陈涿的掌心中,全身都在往外散发出热气,像是个装满沸水的暖炉。
她眼巴巴地看他:“陈涿,我真的好难受,你就松开我吧,好不好?”
陈涿眸光转动,落在她脖颈处被抓出的几条长长红痕,渗出丝丝血点,从下巴蔓延到被衣裳掩盖的胸口。
他闭目,淡淡启唇道:“忍着。”
南枝只能用脸颊轻蹭着底下软毯,可惜隔靴搔痒,没半分用处。
等到她快要昏厥,眼神飘忽时,马车终于悠悠停住,耳边传来白文的声音:“大人,到了。”
陈涿睁眸,扫了半昏半醒的南枝一眼,见她彻底没力气了,才将手心松开。
沁凉的掌心早已染上了热意和姑娘家的清香,掩在宽大的袖口,指尖轻轻颤动了瞬,又淹没在玄色中。
他用另一手将人扶起来,虚揽住下了马车。
“大夫到了吗?”
白文道:“回来时,属下已让人去请了,算着时辰,应是已在厢房中侯着了。”
他轻嗯了声,侧身拦腰抱起南枝,抬脚快步往厢房而去。
——
陈府偌大,仆役丫鬟早已练就了噤声迈过长廊,躲过道道转角垂下玉珠串的本领,照着惇仪公主的令,绝不发出半点声响,以免扰了老夫人和公子的清净。
偶得几句清脆,大多是枝头停靠歇息的雀鸟,歪斜着脑袋,吱呀叫唤几声。
而陈涿更是京中少有的寡淡疏离脾性,鲜少见其肆笑疾行,京中时兴雅致沉静,淡然应世间万事的风度,自是将他这脾性奉为圭旨,赞他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
哪怕昨日被人当众揭短,说其是抛弃发妻的负心汉,除却半知半解的路过百姓外,京中高门并没多少人真信,至多只将其当作茶余饭后说笑的谈资。
短暂喧嚣后,慢慢就会被人淡忘。
可只隔了一夜,陈涿就将人从马车上抱了下来,疾步行过长廊,撞开串串玉珠流苏,直到身影消失,脆生生的响动还回荡在院中。
仆役面面相觑。
静了半晌,有人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向惇仪公主禀报。
陈涿发觉怀中人愈发烫,红疹也愈发艳,不知是汗还是泪淌满了脸颊,也濡湿了他的胸口,黏得那处难受。
行至厢房前,他抬脚,轻踢开虚掩的木门,将人放在榻上。
等候多时的大夫刚要行礼,他皱眉,声线有些发沉道:“过来给她看看。”
大夫忙应声,凑近细细观察着南枝脸上红疹,又搭上脉象,思索后问道:“瞧着这位姑娘像是敏症,不知她是否碰了些引发敏症的东西?”
陈涿道:“她今日先随我进了牢房,牢中潮湿多浮尘,且不透风,之后又进了殓房,碰了尸首,尸首身上无毒无香料,是中剑而亡,不过其手臂和脸上涂了一层漆料,名为绿沉漆。”
大夫诧异地看了榻上细皮嫩肉的姑娘,怎地好好去那种地方。
回过神,他讪笑了声:“好些人都是对漆料有敏症的,这位姑娘应是前几日高烧未褪,又入了寒气,积压在体内,正巧被敏症引发出来,才这般严重的。”
“不过大人放心,待她喝上几贴药便没什么大碍了,至于身上的红疹,要细细涂上药膏,切莫让她乱抓。”
说完,他微微躬身,先行下去熬药了。
陈涿垂睫望向她,眼底浮起了些燥意,启唇道:“麻烦。”
榻上的人听到声响,隐隐有苏醒的趋势,双手又开始不安分地胡乱挠动。
可指尖刚从被褥中冒出,瓷白手腕就被轻轻束住,生硬地按在了她身旁。
南枝无意识地呢喃着:“让我进去……母亲,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刁蛮不懂礼数了,您别不要我好不好,别赶我出去,母亲求求您了……”
陈涿半倾着身,听到这话,眸光慢慢定在她的脸上,她像是被魇住了般,眉心紧锁,神情痛苦不安,浑身紧绷着在往外冒汗。
他一怔,指尖轻轻拭去她眼尾不断淌下的泪珠,淡淡道:“没人会将你赶出去,安心。”
睡梦中的南枝好似真的听到了这一句话,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稳下来,脸颊依在枕上沉沉睡去。
——
南枝这一病就在房中躺了好几日。
烧得朦胧时,她眼前常浮现很多人的身影,有人叱骂她是抢占旁人东西的小偷,有人将她身上穿着的绸衣扒下,他们将她按住又架起来,不由分说地直接将她扔出了门……
她大喊大叫,哭得脑袋发涨,门内却没有丝毫动静。
一阵钻心的痛袭来。
指尖骤然抓紧被褥,她大喘着气,唇色惨白,满头是汗地从榻上坐起身。
屋内正端药进来的云团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道:“姑娘又做噩梦了吗?每次睡下没多久就惊醒,铁打的身体也熬坏了。等大夫来,奴婢再让他开几贴安神的药。”
南枝从恍惚中回过神,她眨了眨眼,拿起帕子随意擦过额间冷汗:“没什么,不过是做了些噩梦而已。”
云团将药递给她:“对了,方才惇仪公主派人过来了,说姑娘若是病好了,让姑娘过去一趟。”
南枝捏着鼻尖,盘算着怎样才能不经过舌头让药进到腹中。
听到这话,五官皱成一团,结巴道:“让、让我,过去?”
公主唤她只能是因为陈涿,难道是觉得她的存在影响了陈涿的官声,想要将她逐出府去,又或是如同上次一样,打算用银子打发她?
南枝摸着下巴细细想了会,忽然觉得不一定都是坏事,于是她囫囵将药喝完,爽快又明朗地下塌道:“我身子好了,云团你帮我换衣裳梳妆,如今就能去拜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