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淅沥的雨幕似是打开了及笄女郎封闭的心房,在只有两人的屋檐下,柳小娘子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娇艳饱满的面庞泛起两片薄红。
沉吟片刻,她才低声讷讷道:“周娘子你讨人喜欢,又有这样厉害的本事。不像我只能待在家里学些无用的琴棋书画,连爹爹好不容易求来的亲事都……”
周行露蹙起眉,直接打断柳小娘子的自怨自艾:“你很喜欢李家公子吗?”她直直地看向她,澄澈敏锐的目光似要深入对面人的瞳孔深处,探进她的心里:“若你不想婚约作废,应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柳小娘子却苦笑一声,低头把玩起腰间挂着的环佩:“来不及了。”
润泽无瑕的美玉两面都雕着舒朗大气的雁穿荷枝纹,通常是男子才会佩戴的样式。
这是柳家与李家定亲时的信物,纵使现在婚约解除,各归其好,柳小娘子也依旧自己戴着。
“我倒没有太伤心,只是有些遗憾。”待收拾好心情,她才再度仰起脸,伸手去接屋檐下串成线的雨珠:“李三哥哥,应该是当下最适合我的人了。”
年幼相识,两小无猜,女郎含羞带怯,芳华正好,男子赤忱儒雅,眼看着前程锦绣,官途畅通。
可这官家妇哪是她一个商贾之女好攀附的?为了促成两家的婚事,柳老爷劳心劳力,不仅在生意上让利许多,还特意请了世家出来的教养姑姑到柳府,专门教她诗书礼仪,官家规矩。
柳小娘子被关在阁楼中苦学两年,从行止坐卧到管家女红,都要求端庄得体,不容有半点瑕疵。
好不容易到了年初,事情定了下来,可如今……雨珠打在绣样精致的朱鞋边,溅起泥水弄脏了精致的环佩流苏。
“我还有些不甘心。”柳小娘子低下头,髻边珠翠叮咚作响。
许是晦暗朦胧的天幕遮盖让她生出许多勇气,她突然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没了人前娇憨天真的模样,俏丽眉眼拢上一层幽火般颤动的轻愁。
“这是桩柳家用辛辛苦苦经营了三代的祖业才换来的亲事!”那抹愁绪只持续了一瞬,随后变为一种义无反顾,柳小娘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这样的。但柳家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不能让爹爹为难,也不想让柳家的生意因为我的缘故败落下去。”
所以对于这场尽柳家全力托举起来的婚姻,好聚好散,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既如此,那就已择前路,莫问归途。”周行露耐心地听她说完,才如此接了一句。
她慢慢合上书册,温和柔韧的杏衣少女与热烈鲜明的富商女郎并排站在雨中檐下,举目眺望着远处浩渺翻涌的云山雨海。
“对呀!”柳小娘子应和一句,像是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回答。她轻快自嘲道:“我没了归途,所以只能在你面前发发牢骚了。”
暴雨过云聊一快,未妨明月却当空。[1]马车游铃清脆,拨开雨雾,自远而近。
是柳家车夫回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收了声,仿佛刚才的交心对谈从未发生过。
富贵骄女重新收敛好心底的秘密,在女婢搀扶下,仰首挺胸地登上华丽舒适的车辕。
指尖触及帷缎的片刻,她微微偏头,垂首询问:“周娘子,可需捎你一程?”
“不用了。”周行露嘴角浅浅勾起:“我还想去杜——”话音未落,骤雨忽作倾盆,惊电劈开云层,照亮她裙角蜿蜒的水痕。
有衙役的嘶吼穿透雨幕:“不好了!杜娘子投江了!”
杜娘子……投江了?
雨势突然凶猛,暴雨如天河倒灌,万条银鞭抽得院外细枝弱树倾倒折腰。
狂风呼啸,周行露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她很快没有时间多想,柳小娘子伸出手拉她,高声呼喊:“快上来!我带你去!”
少女也不再客气,三两步跃上车架。
瓦当飞作梨花片,街衢流成白玉河。奔马嘶鸣,快步疾驰于青石板路上,踩得泥浆飞溅。马车后头,一群蓑衣零落的衙差撒开丫子狂奔。
比两队人更快的,还有空中一道翩飞的黑影,玄色衣袂如鹰隼破开雨帘,是裴烬。
然而等众人紧赶慢赶来到最近的江岸时,张大娘瘫坐在地,身边聚了一群撑伞劝慰的旁观路人。
“秀琴啊!秀琴啊!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狼狈哭号的妇人不远处,平日里温驯平静的溧水江像吞了百坛烈酒,浑浊水流拍打着江岸,像是一条愤怒嘶吼的水龙巨兽。
大雨滂沱而下,凶猛雨势打得翻涌的水面上,冒起阵阵白烟。半人高的浊浪张开森森巨口,险将渺小孱弱的活人连骨咽下。
裴烬直接纵身入水,浊浪撕扯他的衣袍,星点黑光很快被青龙水流吞没。
“裴烬!”随后而至的蒲老大惊恐大喊。
好在经验丰富的老都头很快明白自己这是关心则乱,他稳住心神,迅速组织人架起竹筏,长篙捅破江边苇荡,惊起避水白鹭哀鸣。
这场救援持续了很久,直到雨声渐歇,一道黑影才从水底浮起,游至岸边,是裴烬。
周行露谢过柳小娘子递来的伞,飞快跑过去:“裴少侠!”
少年剑客浑身都已湿透,江水反复冲刷过的身体冰凉僵硬,逸出刺骨的寒。
周行露不避讳地上前,透光伞面下,他满身泥污江水,发湿透贴在耳侧,棱角分明的俊脸被雨水冻得苍白。
“下面没有人,只留了这个。”他语气平稳又冷肃。
苍白劲瘦的手慢慢张开,里面躺着一截云水缎衣料,以及一个绣着白梅的鹅黄香囊。
江底泥沙裹挟断枝碎石,刮得掌心皮肉模糊,在原本柔软明澈的浅色布料上留下无法洗去的血渍。
周行露握伞而立,雨幕模糊了众人视线。潮湿水雾郁结不散,舒展开来的阴云缝隙漏下一线残阳,将江面染成悲伤又热烈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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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距离杜娘子跳江而死已经过去两日。
两日间,溧水县的一切都恢复了常态。
雨晴风暖烟淡,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2]
第三日清晨,七言巷口支起了一个馉饳摊[3]。杨二娘站在一口冒着滚滚热气的大锅前下着馉饳,女儿芽芽乖巧地在一旁帮忙端碗递筷。
裴烬走过去,在一张桌前坐下。
小小的馉饳摊里只有两张桌,许是天时尚早,摊上现在还没太多客人,这张空着,另一张桌上也只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
那汉子埋头在一大碗馉饳汤碗中,正吸溜得爽快。
“一碗馉饳,要葱不要芫叶。”难得睡了个好觉,裴烬的嗓音中还带了些微沙哑。
很快,一碗热腾腾的馉饳就被还刚到桌高的芽芽小心地端过来。
看是几日前自己撞到的那个大哥哥,小姑娘怯怯地朝他笑了一下,才跑回娘亲身边。
裴烬抿了抿嘴,目光转回落在眼前的馉饳上。
和小孩脸蛋差不多大的粗陶碗中,漂浮着十几个肉鼓鼓的馉饳。随着瓷勺搅动,白润的馉饳在清亮的汤汁中微微晃动,透过轻薄如纸的皮,显出馅儿的微粉色。
馉饳音同“骨朵”,因其恰似花骨朵一样含苞欲放的雅致外形。
等吃进嘴里,那花瓣般的外皮一触即破,露出里面既嫩又有嚼劲的鲜肉,混着鸡蛋的绵软,将原本就鲜香四溢的馅料又提味了几分。
馉饳皮是用新鲜的白面擀的,带着些清新的麦香,和混着葱珠、虾米香气的汤水一起入喉,胸中蔓延开来的暖意就驱散了早秋清晨的寒气。
裴烬意犹未尽地吃完一碗馉饳,才第一次正视起在摊边忙着做馉饳、下馉饳的妇人来。
她那瘦若竹竿的手臂轻轻一转,就擀出了一张又圆又薄的皮儿,放上馅料微微捏紧,便做成了一朵白玉面花。
看起轻巧,却又带着奇特的韵律,最终成就这般的美味。
“再来一碗。”淡淡收回目光,感知敏锐的少年侠客没在意坐在另一桌偷偷看他的黑脸汉子。
清晨的雾气混着热火慢慢消散,直到第五个空碗堆在桌上,他才放了一角银子在桌上,起身走回家去。
「待会儿还要练剑,不宜多吃。」摸着只有七分饱的肚子,少年剑客颇为遗憾地想。
馉饳铺子里,随着裴烬的离开,几位早就远远观望的老客一下窜到那张空出来的桌子上,不带恶意地对着少年剑客离去的背影挤眉弄眼。
随着脚步的深入,属于街市的喧嚣慢慢平息。裴烬走到自家宅院树下,才看见了那位自前日起就没见过的邻居。
少女一袭青色长裙,晨间白雾晕湿对方的鬓间,略显狼狈疲倦地靠在他家门边。她手中把玩着一只锦鲤风筝,正是之前许诺要帮他修好的那只。
“喏,帮你修好了,去还给芽芽的话,估计能让杨娘子再请你吃顿馉饳。”
见到裴烬,周行露浅笑向他走近,却见对方没接她手里的风筝,反而盯着她眼下那抹青黑。
“这两天忙着做个东西,没怎么休息好。”少女避重就轻地将连日梦魇揭过,开口提议:“去不去廖姐姐那儿?拂柳酒馆的酒,早上也好喝。”
裴烬没有出声,两双眸子对上,交流着只有两人才心知肚明的信息。
“这个案子你也有不清楚的地方吧!”周行露率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全府城已经大肆搜捕杜老大和他所谓的同伙两日了,可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团团的失踪,杜娘子的死,柳、沈两家丢失的赎金,谁也不愿意这件事就这样草草了结。
少顷,裴烬点点头,飞身将风筝放入屋内,转头沉默地抱剑跟于周行露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