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街道上已没什么人,周行露手执灯笼,缓步向前。
裴烬双手环抱宽剑,沉默地守在杏衣少女身后,一起往七言巷的方向走。
烛火在纱罩里摇曳,将两人身影拉作纠缠的墨痕,两人隔着不远不近三尺的距离,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乌云罩月,迷雾丛生,道路两旁屋舍在漆黑夜色中仿佛酣睡的巨兽。
大概是剑穗拍打剑鞘的节奏稳定得让人心安,周行露没有半点孤男寡女深夜同行的担忧,反而专注地梳理着脑海中的思绪。
给师姨娘下药的人找到了,可还有很多疑惑依旧没有解开。
——昏倒后的师姨娘是怎么被运走的?
——柳小娘子事发当日没带钱袋的事是巧合还是被精心设计的?
——两家支付的赎金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杜家在这次案件中,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想到其中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少女手指转动的频率又加快几分。
直到两人拐过青鱼街街角,周行露有了想法。
素手自袋中又翻出一枚物什,轻轻一抛,一个圆球状的阴影滚落在青石板上,隐入更深的巷道中。
迎上少年剑客疑惑的目光,她唇角勾起神秘又狡黠的弧度:“等明天吧,明天就知道了。”
裴烬重新低下头,没有多问。
矗立在县衙门口的石狮子无声目送着这对男女缓缓离去,又目送着一群眼下青黑、腿脚虚浮的衙门青壮们相互搀扶着回了家。
直到第一缕晨光照到它鬈发微曲的头顶,清晨烟火、沿街叫卖声响起。
一双瘦小的手熟练地伸进在巷口堆叠的杂物深处,拿出一个点着红朱砂的竹编小球。
***
七言巷,卯时末。
“露姐姐!露姐姐!”
裴烬原本平躺在硬木榻上,隔壁叩门声一响,那浓重如蝶翼的眼睫便倏地张开,露出里面一双清明乌黑的眼。
推开小院的屋门,他看见三个尚且不及他腰高的小乞儿正排排坐于周家门前。
大概是因为敲了几下门都没人应声的缘故,小孩们如今已乖乖地坐在门槛上,捧着小脸耐心地等。
简陋衣衫裹着的身子挨挤成团,六只眼睛亮得能映出朝霞。
“我要开门了。”等了不过片刻,院内传来女子匆忙的脚步声和温软的提醒。
“好!”三人中最大的小男孩一骨碌从门槛上跳了起来。
他一左一右拉起弟弟妹妹,三张脏兮兮又软嘟嘟的小脸齐刷刷仰起,晨光在他们亮晶晶的黑眼睛里镀了层金边。
干净厚重的木门缓缓拉开,青衫少女杏眼还噙着未褪的睡雾,如瀑青丝只用一条白色丝带虚虚绑在后面,看起来打理得颇为潦草。
“对不起呀,阿生、阿洛、彤彤。”周行露睡意未消的脸上没有半分被吵醒的恼意,反而恳切地对孩子们解释:“昨晚有事耽搁,我一不小心就睡过了。”
纤长莹白的手掌合十,遮住小巧下巴,少女弯腰平视着他们,一下下眨动的杏眼看起来又真诚又可怜。
领头的阿生不在意地拍了拍胸脯,刚想学着话本中的侠客作大度模样,弟弟阿洛脆生生的嗓门已先行蹦出来:“不是露姐姐起迟了,是我们来得太早啦!
我都和哥哥说了纸上写的是辰时一刻,哥哥非拉着我们现在就来!”
旁边的妹妹彤彤也害羞地往前蹭了蹭,拉住周行露的衣角,奶声奶气补了句:“对!是哥哥想念露姐姐做的早食呢!”
“彤彤!阿洛!”阿生没想到会被自家不靠谱的弟妹戳破心思,霎时间羞得满脸通红。
明媚晨曦洒在孩童尚且藏不住心事的脸上,少女忍俊不禁,眼波流转间,瞥见倚在隔壁门框的黑衣少年。
“裴少侠?”周行露有些诧异地点头招呼,随后嘴角浮现一个洞悉了然的柔和笑意:“一起进来吧,我要做早食了。”
将四个嗷嗷待哺的大人小孩请进院子,周行露先去内室简单梳洗,才走进膳房准备烧火做饭。
浓白的柴禾香气缓缓从烟囱口飘出,看着少女在膳房中忙碌的窈窕身影,阿生拍了拍还黏在自己旁边的弟弟妹妹,小大人般老道地拦在裴烬面前。
“你,你就是衙门新来的那个裴少侠?”说话间,小男孩的头颅高高扬起,明明是踮脚也够不到剑客腰际的矮墩墩,偏要摆出市井泼皮的架势。
看着表情语气都颇有些欠揍的男孩,裴烬‘嗯’了一声。
他薄唇微抿,视线移向膳房,显然并不想理会小乞丐这有些挑衅的举止。
“哎呀呀!这么大的人了,有手有脚有力气的,怎么不去帮忙呀?”看出裴烬对自己的不在意,阿生也不恼,他右手握拳,一下下敲打摊开的左手掌心,端着老油条的姿态绕着裴烬转圈打量。
“追女孩子可不是这么追的哦,要勤快一点,殷勤一点,懂吧~”刻意拖长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调笑意味,配合那张五官乱飞又古灵精怪的笑脸,却也不显得讨厌。
“哥哥说得对!我们是小孩子,还可以坐享其成,长大了就能不这样了哦?”妹妹彤彤吞了吞口水,奶呼呼地帮腔。
“动手干活饿不着,游手好闲饱不了!”早早就有老学究气质的弟弟阿洛摇头晃脑地念着打油诗,和哥哥妹妹统一战线。
三个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就给不善言辞的裴烬扣上了诸多帽子。
裴烬本没打算搭理这群小萝卜头,但看到三小只都仰着头等他回话
——“我不会”,他淡淡垂下眼眸。
江湖人大多都是如此,所有的精力都被用来躲避暗处的刀光剑影,生活的志趣被生存的压力挤压到最低,最后极端到只需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就行。
“不会做就不做啦?”阿生故作夸张地提高声音,反问。
“煮饭不会,劈柴烧火你总会,切菜递菜也不算难吧。”三个小孩齐齐站成一排,满脸不赞同地摇头嫌弃:“啧啧啧!”
膳房。
周行露正一下一下地专心揉面,就见裴烬抱着剑走了进来。
“我来帮忙。”少年剑客直挺挺地立在一边,薄唇微抿,眸光黯淡。
“好啊。”虽好奇对方怎就突然开了窍,但周行露体贴地没多问。
指了指堆在墙角的芦菔,少女浅笑着指挥:“先把那些洗干净切丝。”
来人沉默地听从指令,刀锋过处银丝纷落如雪,案板上很快堆起玉屑似的细丝。
三个小尾巴扒着门框探头,六只眼睛随着菜刀起落瞪得滚圆。
有了免费劳力的加入,早膳的准备速度果然快了很多,等两个大人收拾好出去,阿生已经带着弟弟妹妹把庭院中的桌椅板凳擦得干干净净。
“哇,好香!”闻到食物的香气,三个小孩蹦蹦跳跳地簇拥过来,举起双手就想帮忙接。
“当心烫。”周行露避开阿生伸来的手,回以对方一个安抚夸奖的笑。
放下菜碗的指尖还带着灼热,少女自然地伸手在孩子蓬松的头发上轻揉,惹得半大男孩像只被挠了下巴的小豹子呼噜呼噜笑。
裴烬看着那边的动静,回眸正对上同样举起双手,眼巴巴望着他的彤彤。
小女孩黑葡萄似的眼睛漆黑晶亮,少年剑客喉结滚动,生硬地重复:“烫。”
晨风送来食物芬芳,煎饼金边卷着翠色葱花,芦菔丝裹着琥珀色肉汁在蒸笼里舒展腰身,热豆浆翻滚带起醇厚奶香。
三个孩子喉头滚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饭桌,只待一声令下,竹筷声落下似骤雨。
饫甘餍肥,杯盘狼藉。
阿生腮帮鼓得像囤粮的仓鼠,搁下最后一个的肉馅包子,开口:“露姐姐,杜老大应该快半月没去赌坊了。”
小孩儿指尖的油渍泛着光,与他故作严肃的小脸对比鲜明。
他继续说:“最近隔壁县出了大事,说是来了群南北流窜的掳人贩子。县衙里那些老爷们现在火气大得很,已经连着好几天去那些地下赌坊找麻烦了。”
说到这里,阿生有些迟疑地顿了顿,试探问道:“露姐姐,你是在查柳娘子她们的案子吗?”
周行露点了点头,丝毫没意外阿生能猜到自己的心思。
别看这几个孩子年纪不大,兄妹三人可率领着县里的小乞丐帮派。
在打探情报传递消息的方面,眼前这三小只自有一套门路班底。
见她态度如此坦然,阿生眼底闪过几分犹豫,显然担忧自己心仪的露姐姐会因此涉入险境。
然而沉默片刻,尚不到英雄救美年纪的小头领还是老老实实说道:“隔壁县的弟兄还传信说,因为抓捕人贩的事情,隔壁县已经戒严城门好几天了。
若是杜老大真去了大通赌坊,不太可能这种紧急关头还不愿回家。”
周行露执勺的手顿了顿,点头同意阿生的推断。
温热的豆浆随着她的动作在碗中漾开涟漪,另外两个小脑袋不约而同凑近她,被一人喂了一口甜滋滋的蜜豆奶。
阿生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已经美得找不着北的弟弟妹妹,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羡慕酸涩:“而且前几日顺子哥蜷在葫芦巷打盹,隐约看见杜老大背着个大包袱往外走。”
“大包袱?”周行露感兴趣地出声打断。
阿生点了点头,认真补充:“就八月廿七那天,顺子哥恰好睡在了杜家那片。他说见过一个神似杜老大的身影,不过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左右杂物又多,就没看仔细。”
“啪嗒”,竹筷掉落撞击瓷碟的声音清脆。
墙边橘枝落叶随风飘然而下,模糊周行露骤然冷肃的眉眼。
她突然有个不妙的猜测,少女刚想开口
——“裴少侠!”梁猴儿兴奋高昂的喊声撞碎满院凝滞。
“裴少侠,找着啦!卖药的人找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