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柳酒馆,这种诡异宁静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与蓝衣小厮同桌的青衣酒客接话道:“真的?不是昨天人刚找着嘛? ”
“那有什么办法,那可是知县家的公子啊!”蓝衣小厮摆摆手。
“昨日我亲眼看见的,县衙的人刚走,李家就派下人送来了一个剔彩方胜盒。
柳小娘子看完里头放着的李家三公子的亲笔信,一下就哭了,后来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大早,柳老爷就脸色难看地往邻县去了。”
要不说柳老爷做事体面呢,对方都这样上门打脸了,他还能忍气吞声地主动前去退换婚书。
如此即能免得追求官宦清誉的李家背上恶名,又保住了两家相交多年的情分,只唯独……亏待了柳小娘子。
听到这里,桌上另一个的赭衣大汉忍不住加入讨论:“啧,那柳小娘子也是好性儿,自己受了委屈,还让别人全了面子。”
蓝衣小厮点头:“可不是,要说那柳小娘子出事前也是一女百家求的!
样貌标致,又是富商独女,要不是看中了李家有个官身,以及李家三子那未至弱冠就已中秀才的前程,这婚事还不一定能成呢!
听说柳老爷之前放言要用大半家财为独女做嫁妆,不过因为如今这个意外,柳小娘子的婚事估计要推几年。
等这事儿淡了,以她的条件,也不是不可能再找个佳婿。”
“那还是可惜了啊!”青衣酒客举起酒碗,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再过几年,柳小娘子就二十多岁了,那可算是个老姑娘喽!这般多的家财,又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要是我……”
“你可得了吧!”话没说完,赭衣大汉就啐了他一口:“柳老爷平日待人这般和善,柳小娘子此番也是无妄之灾,我们纵使帮不上忙,也不该昧着良心说风凉话!”
他这话骂得直接,激得青衣酒客涨红了脸,正欲反唇相讥,最先开口的蓝衣小厮就拉住了他。
“别吵别吵,都给个面子。”他拿起酒坛,好声好气地给青衣酒客满上,胡乱翻飞的眼神示意:这名声好的柳家说不得,不还有个难消停的沈家嘛。
“你们知道那边现在如何吗?这师姨娘……”
有了蓝衣小厮的圆场,那青衣酒客也后悔自己嘴快,顺势转了话题。
他有个在沈家做看门的表兄,沈家对手下仆婢管得严,倒是常去沈宅探望兄弟的他能得几分消息。
咂摸了一口酒,青衣酒客才拿乔开口:“沈家现在是一团乱!据说沈老爷为了保这胎,抽调了沈府大半的仆役去师姨娘的院子伺候。
我那兄弟原本就是个看门的,刚我去找他喝酒的时候,话说一半就给叫走了。说是师姨娘的保胎药方里有一味药,县里药铺没有了,差他去隔壁县买呢!”
“啊?不是说已经几个月了,怎得还是如此凶险?”蓝衣小厮面色沉郁,原本作出几分调侃情态的嘴角轻轻下压,声音更低。
“那能有什么办法啊,”赭衣大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就凭沈大夫人那个泼辣性子……”
“呸呸呸,这可说不得了!”青衣酒客顾不上刚才的龃龉,急忙出声阻止。
不过他眼睛一转,很快又放下一个大料:“你们知道吗?那沈大夫人今早请了大夫,可能也有喜了!”
什么?!在座两人连连吸气,连隔壁竖耳旁听的周行露都微微一愣。
“所以要我说,这沈家的事情还有得闹呢!”原本处于劣势的沈大夫人有了新筹码,这此消彼长的妻妾斗法,往后恐怕只会更加激烈。
几人情绪再度高涨,直到把桌上那坛酒喝了个干净,才带着一肚子八卦心满意足地醉去。
正好,酒馆伙计也将两人点的餐食送了上来。
暂且将案子放在一边,周行露看向裴烬,推推面碗:“尝尝。”
执箸轻点汤面,老鸭汤漾开的涟漪里闪烁着鲜亮油光。
鸭子是木师傅清早亲自去市集采买的,三年凫水老鸭并豚骨熬制两个时辰,才有了一锅鲜香醇厚的汤底。
下一把淮北绿豆细粉,方方正正的鸭血豆腐混着鼓如金铃的油豆腐果,鸭胗片作芙蓉瓣,鸭肝切若丁香结,一同在浓白如奶的汤头里沉沉浮浮。
怕少年吃不饱,周行露多点了两屉羊油酥饼。新磨的白面拍成饼,抹几层油渣,贴到锅壁烤成片片松脆的酥壳。
就着骨酥肉烂、咸鲜开胃的黄雀酢,品味外头金黄焦脆的第一口,再把内里柔软筋道的部分泡在老鸭汤里,吸饱了汤的馍芯比肉还香。
鼻尖闻见鲜暖的风味,少年剑客埋头动筷,眉宇间的冷色都有消融的迹象。
“露丫头!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儿?”胭脂香劈开酒气直扑而来,忙完交际的酒馆老板娘廖娘子柳腰轻摆,托着一个描金漆盘迤逦而来。
石榴红裙裾扫过榆木桌脚,风姿绰约的美艳女人对着周行露意味深长地眨眨眼,才将目光转到她身边的裴烬。
“这倒是个生面孔,难得露丫头知道给姐姐带带新客,照顾生意了!”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缓缓靠近,老板娘暧昧的眼波似沾蜜蛛丝,细细密密地缠上少年剑客的玄色束腰。
裴烬被女人无所顾忌的视线看得浑身气势一冷,等那嚣张缠绵的视线得寸进尺地往胸前游走时,忍不住伸手覆上宽剑剑柄。
哎哟,好凶呀!
假作被他的动作吓到,老板娘夸张地拍了拍胸脯。执扇半掩朱唇,那妖娆做作的姿态看得裴烬额角不住地跳。
然而少年这幅禁欲冷情的姿态落入风月看尽的老板娘眼里,激得妩媚妇人玩心大起。
她忽得倾身向前,举起漆盘上放着的白瓷酒壶,薄纱袖口滑落半截凝脂小臂:“少侠可知我们溧水县的规矩?新客头回登门,须饮三杯~”
“哎呀,廖姐姐,你可别逗他!”盛着醇香酒液的杯盏被一把截住,周行露可不敢任由两人这般发展下去,讨好地拢住老板娘向剑客伸去的柔荑。
“蒲老大的小侄子嘛,今早就知道啦~”领悟到少女无声的提醒,老板娘香帕一甩,给面子地收回撩拨小手。
蒲老大的名头当然好用,不然给她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当着一个江湖人的面这般放肆。
见她举止有所收敛,裴烬才沉声回答:“我不喝酒。”依旧是那张不近人情的冷酷木脸。
哪有江湖人不喝酒的?那刀口舔血的惊慌激情,在危机四伏的暗夜该如何排遣?
阅人无数的老板娘红唇一勾,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答案,兀自笑得花枝乱颤。
“廖姐姐!”生怕再把人逗出火气,周行露赶紧说起此行来意:“你最近可有听说什么新鲜事?”
作为溧水县中人气最盛的酒馆主人,廖娘子算得上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周行露今日带着裴烬前来,同样存着向这位好姐姐打探消息的心思。
果然,说起正事,老板娘还是很靠谱的。
她拉了桌边的椅子,眼尾斜飞过隔桌:“嗨,就刚才说的那些,你们也听见了!
要我说真是不值,两个女人为了个臭男人争得死去活来,没准床上还没我那玉宝贝顶用呢!”
百无禁忌地说着虎狼之词,老板娘没什么包袱地翻了个白眼。
余光瞥见两个年轻人泛起薄红的脸颊,她好笑地压低嗓子,吐息间胭脂香混着酒气:“不过细想起来,这事还挺古怪的。
你们来这儿问我,难不成也觉得那些事是沈大夫人干的?”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显然县里不少人知道了沈家后宅的龃龉,都怀疑沈大夫人是幕后策划者。
听老板娘这般试探,周行露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衙门尚未有定论,我可不好瞎说。不过若真是沈大夫人,她又何苦把柳小娘子和杜娘子牵扯进来?”
“这谁知道呀!”老板娘撇了撇嘴:“没准是为了掩人耳目?不然就丢师姨娘一个,不是很可疑嘛。
况且要不是沈家有人里应外合,那秘绣楼里,师姨娘是怎么在这么多双眼睛的看守下被绑走的?”
想到这里,老板娘摇摇扇子。
秘绣楼的老板可是连着好几日跑到拂柳酒馆来跟她吐苦水了,自出事后,绣楼的生意简直比隔壁的陈年书铺还要惨淡。
周行露闻言,心领神会地倒了盏茶送过去:“秘绣楼的老板怎么说那日的情况?”
廖娘子满意接过少女的‘上供’,啜饮一口才将前因后果慢慢道来。
说起来,秘绣楼此番也是吃了思虑不周的亏。
那日师姨娘上楼后,很快有一个自称沈家仆从的人到后院找到绣楼伙计。
他说师姨娘如今有孕,每个时辰都要饮一盏安胎方,主家为此特意谴他送来。
只是他赶着回去做事,便想请托绣楼伙计帮忙送上去,也好免他吃了管事的挂落。
绣楼伙计心思单纯,一口应下。结果一方以为这是沈家自己的安排没有多说,一方觉得是秘绣楼贴心也没多问。
那盏被下了药的安和五子汤,就畅通无阻地送至师姨娘面前。
至于那仆从的长相,绣楼伙计事后回忆,对方自始至终低垂着脑袋。
因此他只能依稀辨认出那是个身材高大、肤色微黑的壮年汉子,穿着一身和沈家小厮同样的蓼蓝短打,听口音倒不像是溧水县本地人。
“除了裴少侠,难道近日还有生人来了县里?”
“那这事得问财小伍呀!他不是一天到晚守在城门口拉客人嘛。”老板娘翘着指尖晃扇子。
“不过,”摇晃的雪白皓腕倏忽一顿,廖娘子美眸眯起:“这财小伍也好几天没来我这儿了,看来是最近没赚着什么钱!”
没挣钱?那可不一定。
周行露闻言,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坐在一旁眉眼冷淡的裴烬身上。
这财小伍近日可挣了一大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