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啷……
当啷啷……
次早,乡佐穿走在畎亩阡陌,一面敲打铜锣,一面吆喝通知,
“本固里的编户齐民,速往盛昌里晒谷场,缴纳赋税!迟误者狱之!”
“速往盛昌里晒谷场,缴纳赋税!迟误者狱之!”
本固里的百姓听了,都麻利将稻谷装在挑筐里,稻谷是他们要交的田税,每亩地要交亩产量的三十分之一。
有些人家田地多,田税自然也多,就一家丁口上阵,挑着装粮的担,往盛昌里赶去。
条件稍好些的,能推着辆独轮木车,左右垒着粮袋,要轻省些力气;至于那赶牛车,拉粮食的,十分罕见。
除季胥她们,本固里五十多户人家,家家都耕田,但有牛的人家,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全因牛价极其贵,一头牛足足要七、八两银。
多数人家耕田都得去赁官府或者富户的牛,有些为了省钱的,干脆人力拉犁。
“不好,阿姊,尺籍没带!”
季凤走在半道,一个激灵道。
冯大家十余头猪农忙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以一个好价钱卖给屠夫了,为着季凤将这些猪养得肥嘟嘟。
昨日徐媪还额外给了季凤两个钱,季凤很是开怀,将钱拿给季胥,惦记给家里要纳口算钱。
季胥哪里要她的,叫她自己收着买零嘴,方藏在床底下的老鼠洞里头了。
冯家现在还剩一头母猪留着产崽,秋收后冯大也闲下来,他自己就能照料,暂时也不用季凤去后山牧,徐媪说了,等过数月,产了小猪崽,再喊季凤去牧猪。
因此季凤也一块跟去盛昌里,缴纳赋税是个大日子,人多,就当凑个热闹。
再说,二房今年兜里有钱,能缴得起这份口算钱,不同往年被乡佐三催四令,捱到最后期限才凑够钱,所以季凤还是期待去凑热闹的,腰杆都是直的。
“带着呢,在我衣襟里。”
季胥腰间挎着带盖的竹筒,里头是备好的口算钱,一共一百四十三钱,沉甸甸的。
她给冯家庖厨,并这两日卖蒸饼挣的,除去买肉买面粉的花用,家里还有一百钱的余钱,一并塞在了墙洞里藏着。
季凤放下心来,牵了季珠,走路都带底气。
“走路很累吧?哼,我家有牛车坐!”
一牛车吱吱呀呀从旁边驶过,车板上装着三袋粮,季虎孩坐在粮袋上,扭过头来,威风凛凛的表情。
尤其冲季珠炫耀,记着季珠不要他拾柴换蒸饼的事。
季元也坐在车架上,一身新做的襦裙,是染过的月白色,这还是刚入秋时她说自己长个子,央求金氏从县肆扯回来的半匹细布,金氏疼她,这样好的布料舍得给她做了襦裙,今日去盛昌里那个富地方,她特地穿来,娇俏又体面。
比起她,季止的衣裳与褶袴就要旧的多,手肘那还打着补丁,不过能坐在牛车上,她也是笑容洋溢的。
路上可没几辆牛车呢,那些靠人力担负稻谷的,见了牛车无不露出艳羡意。
“阿母,牛车别给她们那些小鬾鬼坐!我们要先到!”
季虎孩在牛车上,指着她们仨,煞有气势的说。
金氏笑盈盈的,“牛车也不是人人都能坐的,有的人哪,挣点钱,也只能祭一祭五脏庙,哪能坐得起牛车,自是我们两个轮子跑的快,比她们先到的。”
“你别得意,又不是自家的牛车,赶紧珍惜着坐两日吧,错过可就没得坐了。”
大房是买不起牛的,这牛和车,是县城富户的,因季富在替那户人家将车,农忙告假归家,才将牛车驱赶回来,这些日牵车去田里拉稻子,可叫他们显摆了一番,人都说季富在县里有体面,连牛车这样贵重的大家伙什儿,东家也愿意给他使。
谁稀的坐似的,季凤的爆性子,很是看不惯他们显摆到自己面前来,便呛他们。
“那也比有些人好,穷得叮当响,从没坐过牛车,只能说些酸话。”
金氏爱显弄体面。
孩子们的大母,也就是金氏和田氏的君姑还在世时,因金氏生下季家的男丁,君姑有时会给金氏半匹布,她立马裁做成衣裳,到田氏面前晃悠,讥讽田氏生不出金蛋。
或得了两只薄薄的银耳环,也戴了,去田氏眼前,惹得田氏那急冲性子当即与她詈骂,连着夹枪带棒,说君姑偏心眼。
以至于田氏在君姑君舅那,是很不受待见的,如今极重孝道,哪怕长辈有何不妥,小辈也不能责问其过。
就算田氏告到乡里,那被指指点点的也只能是做儿媳的,说其不顾体面,犯有无子的七弃之罪,还敢冒犯舅姑。
因此田氏在乡里名声也不好,若非季家并不富裕,被休了另娶都有可能。
季凤同是直来直去的脾气,眼看就要破开嗓子和她吵骂。
被同乡人听见还得说这小女目无尊长,对着伯母也敢大放厥词。
季胥拉了拉季凤的胳膊,塞给她一个肉馅蒸饼,对方先寻趁上来,她不能眼看妹妹受些冤枉气,便有意说:
“急着赶路,朝食还没吃,便吃个肉馅蒸饼罢。”
肉馅蒸饼是她鸡鸣时分新做的,用三肥七瘦的肉,剁碎了,搅打上葱姜水去除腥味,再调上盐酱,还有她自己调配的香料粉,包在醒好的面团里。
蒸出来拳口大小一个,油汁浸着皮,一口咬去,又香又软,她准备代替红糖的,卖两钱一个。
牛车上的季虎孩眼看季凤手里有蒸饼,蒸饼他可是吃过的,甜软无比,还有肉馅的?
立时就犯馋,指着蒸饼道:
“阿母,我也要吃蒸饼!”
金氏紧了紧牙根,只能哄他,
“蒸饼没啥好吃的,等回家去阿母给你羹肉,放多多的香油,那才好吃呢。”
季凤见季虎孩馋她手里的蒸饼,正好不用费口舌了,她只需心满意足吃着手里热乎乎的肉馅儿蒸饼。
真香,阿姊手艺可真好,一旁的季胥和季珠也吃了起来。
惹得牛车上的季虎孩直咽口水。
“蒸饼好吃!虎孩就要吃肉馅儿蒸饼!”
他叫嚷起来,使得金氏没脸,摁过来照着他屁股扇打了两下。
伴着季虎孩的哭声,牛车轮毂吱呀呀转远了。
不多时,另有具牛车停了下来,只见将车的是冯大,车后头坐着徐媪、冯富贞。
不同的是,她们这辆车是专门拿来坐人的。
后头还跟着一具牛车,是冯二赶车,专门拉着高垒着的粮食,他们家田亩近百,要纳的田税也多。
“胥女,快与你两个妹妹坐上车来。”
徐媪想着,季胥庖厨上手艺好,日后家里有席面,还能请她来,因此很是热情。
这胥女也是能干,原先她只以为这仨姊妹要捱不过赋税这道坎,胥女秋后便要被拉去下狱、服苦役。
没承想人家有手艺,灵灵俐俐就把赋税的口算钱攒下来了。
“都是去盛昌里,一道坐上来罢。”
一旁穿了银红绣花的襦裙,还簪着绢花的冯富贞不自在的撇嘴。
她那绢花是阿翁在县里买给她的,她簪着想去盛昌里风光一回,让那处的女娘慕羡一番。
为此,还特地央求大母,驾两辆牛车,不要人和粮混着乘坐。
谁知半道要加上她们仨个,那多挤呐,真是一点体面也没了,她拉下脸,嘟囔着,
“要她们坐上来做什么……”
季胥自然不是没眼色的,满面客气,
“多谢徐大母,只是我走着去要方便沿路叫卖蒸饼,不然还真想图一回便利,这牛车多气派,我们都没坐过呢。”
哪怕拒绝的话,徐媪听起来却也舒心,见她确实还挎着篮子,也就作罢,令冯大接着赶车。
冯富贞见她们没有挤上来,板着的小脸总算舒展。
季胥她们便接着走往盛昌里,吃着肉馅儿蒸饼,哪怕走路也满是劲儿。
他们牛脾乡治下的五个里,依牛脾山分布,牛脾山近有一河,名唤灵水河。
流域广泛,灌溉农田,养活不计其数的人家,他们所处的县便叫做灵水县。
牛脾山形似长而扁的牛脾,外沿有大小山地不等,像孝顺里、盛昌里、本固里、金氏里、廖氏里,便是长年累月,傍山垦田而形成的居民点。
其中盛昌里的地理位置最好,位于河流冲积而堆土肥沃的谷地。
背靠的山地,果树竹林丰饶,有大大小小的湖泊可以灌田网鱼,因土壤肥沃,以上等良田居多,因此这地方的人户要富裕许多,富户占比也更高。
当脚下踩着的是掺了沙砾,明显要平整的路,季胥便知,这是到了盛昌里的地界。
沿路望去,多是瓦房,偶尔见到栋茅草屋,那也是格局开阔,尽数是围着大高院子的。
屋前便是露着谷茬的农田,田里还堆晒着透着青绿的禾秆,院里柴草齐整,养些家禽,有老媪往地面洒着稗子米喂鸡,
“咯咯咯……”
“阿姊,你瞧,往这边走进去就是盛昌里的里市。”季凤兴致满满指给她看。
只见瓦檐错落的掩在道旁的梓树后头,一阵风吹来,似乎能听见里头的热闹。
盛昌里是五个里唯一在里内形成市集的,叫做里市,他们这的细民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若有缺的,在本里的里市买回家也方便,无需走远路去乡市。
因此,季胥还没怎么做过盛昌里细民的生意,她倒也想来盛昌里的里市叫卖,但此处买卖早已自成一派,都是本地编户,是十分排外的。
今日来这里纳赋,倒是个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