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看到肯尼亚的日落,是隔着肮脏的、沾着一些动物粪便与泥土的铁笼。
“妈妈——”
身后传来苏儿小声的抽噎。
苏儿的肩膀紧紧挨着罗心蓓的后背,她抱着双膝,用力蜷缩成一团,低着头,把想要崩溃大哭的嘴巴死死咬出了血痕。
几小时前马赛马拉的风还吹拂着大家的脸庞,几个小时后,被武装车挟持而来的游客与向导就被一个接一个地踹进了三个铁笼。
水泥屋子前的空地上堆放了从游客身上抢来的包和相机,几个黑人蹲在这些物品的周围正在翻找着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一同从马赛马拉运来的狮子尸体扔在一旁,它闭着眼睛,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苍蝇绕着狮子飞来飞去,密密麻麻落在它的毛发上。
肩膀紧紧倚靠着笼子,罗心蓓握着冰冷的掌心颤抖着。
她看着其余的抱着枪走来走去的黑人们,他们好像是在巡逻。
他们穿着迷彩服,还有用头巾像海盗一样包着脑袋。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几乎全都是年轻人,甚至还有十几岁的男孩。
敏捷的黑手打开一个相机包,黑人男孩抱着相机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会儿。但他听到同伴在一个钱包中翻出一大把美元时高兴的欢呼,立马把相机扔去了一旁。
相机扑通一声砸在泥地上,零件顿时七零八落。
昂贵的长焦镜头被一脚踢开,男孩继续扑进了包堆成的小山中。
这次他很快有了收获。
罗心蓓看到他在她的马鞍包中翻出了一把美元。
大约有1000美元。
“谢谢上帝!”男孩高兴地举起双手。
他亲吻着美元,还跳起舞来。
“哼——他们居然还知道上帝。”
笼子中的杰登·泰勒突然张开了嘴巴。
他从刚刚开始就用一种怨恨的眼神盯着前方。
“求求——”
杰登身旁的玛丽握着祈祷的姿势低声哀求着。
她的肩膀缩成了虾子状。
她闭着眼睛,祈祷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都怪你!”杰登·泰勒突然转头冲玛丽大叫,“都怪你!”
杰登好像失去了控制一样,他扑起来掐住了玛丽的脖子。
“是你说非要看什么该死的日落!看啊!现在正是时候!”
“不,不!”玛丽一个趔趄摔砸在笼子上。
她的头在坚硬的铁上撞出了巨大的一声。
她被杰登死死按在笼子与地面的夹角,脖子与脑袋几乎快要成为九十度的夹角。左手扭曲地扣进身下笼子与土地的间隙,脸已经涨成了快要窒息的气色。
原本哭泣的苏儿睁开了眼睛,她瞪着眼睛,看着玛丽脑袋上的鲜血蹭在她的白色运动鞋上。
杰登咬牙切齿地跪在地上,他鼓着眼睛,满脸通红。
额头与掐住玛丽脖子的双手青筋暴起,但在下一秒,杰登就好像被抽干了灵魂一般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不,不——玛丽。”杰登像被烫了一样地放开了玛丽。
他手足无措看着玛丽奄奄一息的模样。
“不,玛丽!”杰登一把抱起玛丽,他捧着她的脑袋一个劲儿摇着头嚎哭着。
他不断低头亲吻着玛丽的额头,擦着她头上渗出的血迹。
玛丽虚弱地呼吸着,她的脑袋仰躺在杰登的手臂上,手臂无力地垂在滴了鲜血的泥土上。
血又凝结了金发,原本柔顺整洁的金发已经变得乱糟糟。
杰登什么都不再说了,他就像抱着一个破娃娃一样,开始哀求起了上帝。
面朝着杰登与玛丽的方向,罗心蓓与苏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发生的一切。
苏儿已经不再哭了,她一动不动,只剩身体在颤抖着。
视线在杰登痛哭流涕的脸上缓缓挪去玛丽的脸庞,罗心蓓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打颤的牙关。
野兽。
这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眼泪啪嗒一下掉落木然呆呆的眼眶。
回家——
她想回家。
‘妈妈——’
‘救救我——’
杰登低声地呜咽着,在逐渐降低温度的风中像一阵怪异的风声。
脚底踩着砂石的声音逐渐在耳边接近,它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踹了一角笼子。
“啊!”
咣当一声巨响,另外的笼子那边传来一声尖叫。
一个黑人青年男人蹲在笼子面前,他举着步枪,把长长的枪口伸进了笼子。
枪口捅了一下笼子一角的亚历山大·汉米敦。
“一个人,50万美元。”男人用一口瓮声瓮气且带着口音的英语说道。
一直紧抱妻子安娜的亚历山大咽了一口口水。
“什——”他清清嗓子,“什么——”
“赎金。”男人说,“一个人,50万,美元。”
“我没有50万美元,来这里是我全部的积蓄!求——”另外一个笼子中的白人男人对着他面前的黑人男人哀求着。
“嘭”的一声。
男人瞬间向后倒去。
他笔挺地摔在他身后女孩的身上,女孩顿时尖叫起来。
“哇哦!”站在亚历山大面前的黑人嘎嘎笑了起来。
他转过身去,冲着开枪的同伴举起了他的步枪。
他转回身来,继续盯着亚历山大。
“50万——”亚历山大收回望向一旁笼子的视线。
“好,好——”他呓语般地僵硬地连连点头。
“你有50万?”男人又问。
“是——是的——”亚历山大混乱地点着头,“别杀我,还有安娜。我有钱——我会付钱——别杀我们——”
男人什么都没说。
他似乎想了一些什么。
他打量了一番亚历山大的模样,张开了嘴巴。
“100万美金,一个人。”
“100万美金?”亚历山大哆哆嗦嗦地说,“我只有——”
“嘭”的一声。
亚历山大的身体被子弹巨大的冲击力弹在铁笼上。
他的身体立马反弹,扑倒在塞多的后背上。
“阿力!”安娜瘦弱的身体发出了一声异于常人的尖叫。
她抓着亚历山大的肩膀,把亚历山大的尸体拽回她的身上。
“我的丈夫已经决定给你们赎金了!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不不不。”男人隔着笼子吊儿郎当地笑起来,“钱是上帝给我们的。”
他说完,就不再理会崩溃的安娜了。
他看到了倚靠在铁笼上的塞多。
“你这个黑鬼!”男人踹了一脚塞多面前的铁栏杆,“你又服务白人又服务亚洲人,你是不是很喜欢成为奴隶!”
“不!”塞多的额头顶在铁笼子上,他抓着栏杆,大声哭喊着,“求你了,他们只是游客!他们没有什么错,让他们走吧,求你们了!”
“你们这些该死的、肮脏的黑鬼!”
杰登突然扔下了玛丽,他扑通一声迅猛地撞在罗心蓓身边的铁栏杆上,对着男人吐了一口口水。
“你们就该死在船上!要么就用棉花堵住你们的□□!”
又是“嘭”的一声。
杰登砸进了玛丽的怀中。
“杰登!”好不容易苏醒的玛丽睁开眼就是看到这样的一幕,失声哭喊。
她完全不在意自己刚刚是否差点被杰登掐死,顶着一头稻草般的金发冲去了笼子边。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玛丽的手臂在栏杆间捅了出去,她指着男人尖叫着,“你们这群黑鬼!下地狱去吧!”
“不!玛丽!不要说!”
罗心蓓跪了起来,她抓住了玛丽的衣角,试图把她拽回来。
可是玛丽已经疯了,她跪在杰登的尸体上,对外面大声辱骂着,
她像一头野兽一样,脖子上青筋暴起。金发混着她的眼泪与汗水,还有杰登的血。
“玛丽!”
“嘭”的一声。
罗心蓓闭上了眼睛。
好像有雨扑面而降。
手垂在身边,罗心蓓睁开了眼睛,她低头看着白色露脐吊带上像花一样绽开的血液。
血浸染了白色,血珠沿着皮肤滑落。
她张着嘴巴呼吸着,看着玛丽静静压在杰登的身上。
耳膜突突跳动着,耳中是长久的耳鸣。
世界好像彻底无声无息了,她听到自己清晰无比的呼吸声,还有喉咙中的吞咽。
颤抖的手慢慢抬起,罗心蓓擦走了脸上的“大雨”。
她低下头,看着双手已经变得鲜红。
背后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咚的一下,撞着她的后背。
罗心蓓僵硬着扭过身体。
是苏儿的脑袋。
她已经晕了过去。
“你他妈的!50万都没了!”
前方传来了一声脏话。
罗心蓓想要去扶起苏儿的手停滞在了空气中。
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中,那声无比熟悉的中文像闪电一样震惊着她的灵魂。
中国人——
这里为什么会有中国人——
“中国人?”
一只脚踹了踹身边的笼子。
罗心蓓猛然扭头看去。
在夕阳落山的时刻,一个中国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个子不高,体形粗壮。
穿着与那些黑人一样的迷彩服,皮肤晒得黢黑。
他乐呵呵地背着手看着她,两边的眼尾炸出两朵花。
面对他的询问,罗心蓓第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的美国绿卡身份。
“是——”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着,罗心蓓用中文回答,“中国人。”
尽管直觉与留学第一天就记住的「离开中国之后,不要相信同胞」的常识告诉她,面前的男人绝对谈不上可靠。
但她别无办法,还是想要靠着他主动问出的那句话而尝试着去相信他。
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上——
她咽下一口喉中血腥:“你——”
“同胞见同胞,两眼泪汪汪。”男人弹了一下舌,像逗狗一样,“给你打个折,40万美元。”
见女孩只瞪着眼睛,一言不发抖得不成样子,男人笑起来。
“别害怕,小姑娘。”他逗小孩一样地说,“我们不杀中国人。”
锁链撞击着铁栏,哭喊与铁笼打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有钱!我有钱!”一个金发女孩被带着枪的黑人男人拖出了铁笼。
“吉安娜!不!吉安娜!”一个男人扑去笼子的门口。
他立马被关上的笼门推回了笼子。
他紧闭着嘴巴呜咽着,顺着铁栏滑坐在地。
吉安娜被拽进了屋子,笼子这边彻底安静了,每个人除了说「有钱」,就只能说「有钱」。
男人讥笑着收回了视线。
他轻轻踹了一脚罗心蓓身边的笼子。
“行吗?”他问。
罗心蓓点点头。
“行——”
她管不上自己是不是刚与罗承康断绝了父女关系,罗承康又会不会愿意付出她的赎金,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男人莫名笑了一声。
他揪起裤子,蹲在罗心蓓的面前。
“你家这么有钱?”
凑近的脸庞,让罗心蓓清晰地看到了男人右脸上一道缝合的疤痕。
她抓着笼子,在打颤的牙关中挤出一句:“卖——卖房。”
“行。”男人很爽快地同意了。
他歪歪脑袋,看到了躺在罗心蓓身边的苏儿。
“这个也是中国人?”
罗心蓓低头看去。
苏儿闭着眼睛,她的脸上不再有明媚可爱的笑容了,而是脸色惨白,像睡着了一样。
她那头总是爱护的不得了的黑发就这样散在脏兮兮的地上。
「我在10岁时就移民美国啦!」
耳边苏儿的这句话还是充满了高中女孩的欢快。
视线收回,罗心蓓看向了男人。
“对——”她点着头,“中国人,我舅舅家的——表妹。”
“行。”男人站起身,“40万美刀儿,等她醒了告诉她啊。”
他说完,就转身去了别的笼子。
那几个黑人围着他,他把手伸进笼子,“啪”的一声给了一个金发男孩一巴掌。
“你还挺狂!”他猛地又踹了一脚笼子。
男人带着持枪的黑人们把笼子里的人都教训了一遍,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把这狮子弄我家里。”他指挥着黑人们给他抬走了狮子。
确定了每个人都会交付的赎金,黑人们离开了笼子这边。
在夜色渐渐降临的时刻,笼子中只剩一些压抑到极小声的啜泣。
黑暗笼罩了四处,把塞多与瘫倒的萨莉的黑皮肤收进了夜色。
罗心蓓只能看到塞多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屋子外亮起的灯光中,一眨一眨,像一颗明亮的星星。
“是「上帝之刃」——”塞多倚靠着铁栏,他虚弱地喃喃自语,“是「上帝之刃」——”
什么是「上帝之刃」,罗心蓓已经无力去管了。
她啜泣着,轻轻晃着苏儿的肩膀。
哆嗦的拇指掐在苏儿的人中,她试了很多次,才用上一丝力气。
可是苏儿没有醒。
她只是呼吸着,仿佛进入了酣睡。
眼泪落下,冲去了脸色的血迹。
罗心蓓把苏儿扶了起来,她给她拉起了外套的拉链,把苏儿的脑袋挪向自己的肩膀。她推开玛丽摊开的左腿,疲惫地靠在栏杆上。
冰冷的栏杆硌着后背的骨骼,罗心蓓缩起双腿,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纱衬衫。
闭上眼睛的时刻,她在想,如果这是梦——就快点醒来吧。
卡车一趟趟地经过身后,村子外响起了枪声,它距离这里很远,像新年夜燃放的烟花。
‘妈妈——’
罗心蓓在心中反复默念着。
‘救救我吧。’
想回家。
想回家——
在反反复复的颤抖中,罗心蓓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过。
她睁开眼睛了很多次,但总是能看到头顶的铁笼之外的漆黑的夜空。
时间在缓慢的流逝着,仿佛在这里彻底停驻。
车灯照亮一片坑坑洼洼的泥地,车轮飞驰碾过地面砂石。
噼里啪啦的枪声在村子四处追着一辆INKAS哨兵越野车而去。
子弹乱射在防弹车身,擦起点点火星。
“左转十米。”
对讲机男声刚落,方向盘急打掉头。
“十分钟之后信号主动中断。”
“收到。”
车窗打开,一把布莱迪B1.0突击步枪伸向天空。
枪口朝上,食指指腹按下扳机。
“嘭”的一声枪响。
打破了村中的静谧。
近在咫尺的枪响,惊扰了笼子中的混沌噩梦。
罗心蓓猛然惊醒。
天光微亮,一片淡蓝。
她看着一个身型高大的男人率先跳下了车。
雇佣兵?
罗心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男人身上的全副武装的迷彩与装备。
他摘下覆面,露出了他的脸庞。
停在院落中的黑色越野车车身发出微微低沉的轰鸣,如同潜伏在他身后的巨兽。车头灯照亮了他的模样,连同跟随他之后一起下车的三个同样覆面武装的男人。
他似乎是亚裔。
或者——拉丁裔之类的。
脚步大步迈向前方,郑非看向了一旁的笼子。
他走近了,才发现笼中各自瘫倒着人。
似乎是人质。
一个亚裔女孩靠在笼边,那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他懒得管闲事,也没有在意。
隔着笼子,罗心蓓对上了男人的视线。
他看起来脾气不大好,一瞥而来时,眉眼间一股藏不住的狠戾。
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走了视线。
但又看起来很冷静。
他似笑非笑,随意打量四周时轻松的样子好像他不是正在举着双手表示投降。
武装分子像蚂蚁一样围了过来,枪扔在了地上,郑非一脚将它踢开。
“马克·布莱迪!”郑非大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来谈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