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急不得,且徐徐图之。”沈谨声线如融雪般清冷,却也算是承诺了她。
茶雾氤氲间,他垂眸静静地看她,神清骨秀的姿容,宛若工笔描绘的谪仙。这般的人本该在神龛上供奉着,却只因她而俯首,双手沾满鲜血。
“这世上只有哥哥待我最好。”姜嫄将面颊贴近他的鹤氅,淡淡的木兰香沁入肺腑,听着他平稳的心跳,令她想起些前尘往事。
沈谨既是承诺了她,就不会骗她。
上个档她对沈玠起了那样的心思,屡次试不得,抓心挠肺。要不是沈谨帮她下了毒,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囚禁了沈玠。
“小阿嫄,又困了?”沈谨看到她耷拉着脑袋,如玉指节掠过她眼底一抹暗青,就知她精神不济。
姜嫄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
昨晚被001系统扰了她难得的好眠,后半夜她心事重重,辗转反侧。即使有裴怀远陪在身边,她却也再没睡着过。
“睡吧,有哥哥在。”
沈谨已经习惯了她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些年请了各处名医,脉也诊了,药也喝了,却总不见效果。
太医说心病需得心药医。
沈谨自诩生了一双慧眼,常常能看破他人拙劣心思,但却对姜嫄的心病实在困惑。
从她还是个可怜的小不点,他每日精心喂养着她,将她一点点养大,再将能给了都给了她。
她每日用了几餐饭,癸水早来了几天,初次给了哪个男人,昨夜又临幸了谁……
沈谨了解她的一切,却始终堪不破她的心。
炭盆里的银骨炭噼啪作响。
他望着怀中酣睡的姑娘,视线掠过她脖颈未消的吻痕,叹息声比廊外春雨还轻上许多。
淫雨霏霏,落花纷纷扬扬,随着雨丝飘落。
姜嫄又梦到了过去。
小小的她蹲在小院前,呆呆看着门前的桃花树,日复一日等着城里的父母回来看望奶奶的时候,也能够顺便看一看她。
等到芳菲落尽,她终是等到了他们彻底抛弃了她。
桃花开了又落,正是春深时节,浑身脏兮兮的她,被少年模样的沈谨牵着,走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他对沈玠说,“既父母皆亡,当年你又将她留在王府,不如我带她到院中当妹妹养。”
沈玠当时虽讥她是贱奴血脉,可后来他每回从军营回王府,都要偷偷摸摸塞给她个糖人。
姜嫄即使在做梦,却也分得清楚,前者是现实,后者不过是个幻梦。
这些记忆在游戏里是数年光景,可落在现实也不过一周左右的时间。
她沉湎于其中的,终究只是虚假的数据流。
可当她在沈谨怀中悠悠醒来,马车行在山路上略有颠簸,姜嫄随手掀开车帘望向云雾缥缈中的山野,山风卷着湿漉漉的桃花扑进车厢。
她猛然攥紧窗棂,仍由花瓣落在她鬓边。
姜嫄竟然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
“雨停了……”
姜嫄神色复杂地望着漫山遍野的桃花,扑面而来的雨气混杂的桃花的清香,让她浑浑噩噩的头脑突然就清醒了许多。
人生苦短,何必纠结,不如及时行乐。
马车慢慢在山顶的道观停下,道观的朱墙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姜嫄放下了车帘,回过头望向沈谨。
她在看车窗外桃花时,沈谨亦也在看着她。
“阿兄又在偷看我。”姜嫄弯了弯唇,意味不明地望着他。
“兄长看自家妹妹,难不成犯了律法?”
沈谨声音比檐下垂落的水珠还要清冽,他并不否认在看她,甚至还不忘替她抚平衣襟的褶皱。
姜嫄垂下眼帘,说不清什么心思,总归是看不得他这般淡然。
她略微想了想,轻笑着附和他的话,“自然是天经地义,毕竟我与阿兄送的面首翻云覆雨时,阿兄不也在一旁看了吗?”
她想起沈谨及冠礼那夜,他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说除了把她当妹妹,他贪图的远不止此,想要与她做夫妻,厮守终生。
姜嫄当即砸了给他的生辰礼,又将茶盏砸在了他身上,说一直将他当亲兄长,没有别的意思,咒骂他心思龌龊,实在令人恶心。
她至今还记得,他脸颊被碎瓷片划破的血痕,宛若雪地红梅,触目惊心。
姜嫄瞥了眼沈谨手上的带着裂痕的玉扳指,又慢慢收回了视线。
后来沈谨再也没有逾越过,直至她及笄礼,沈谨送了她一个俊俏面首,说是作为那枚玉扳指的回礼。
那少年郎在烛火摇曳下,生得与沈谨有五六分相像。
姜嫄只当做没发现,心安理得地受了。
后来才知,那面首住的房间有个暗格,将机关旋开,就可以从墙面窥探到房内整张拔步床。
她这般阴暗的人,与沈谨也算是有共通之处,立即就猜到了沈谨什么心思,顿时觉得黏腻又恶心得不行。
那面首也当即失了宠,再也没出现在姜嫄面前。
无论是上个档,还是这个档,姜嫄与沈谨的关系也仅仅止步于兄妹,再没有更进一步。
可能姜嫄昨夜在001系统那受了气,今日看沈谨这般淡然面目,忽然觉得碍眼起来。
她这才又重提往事。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凭什么你一副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样子。
沈谨眉眼清隽如旧,神色自若,乌黑的双眼看向她,“小嫄儿,此事已过去许久,当年是阿兄不好,对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可这么些年阿兄还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一直只单纯将你当做妹妹看待,并无旁的。”
姜嫄忽然揪住了他的玉佩穗子,青色的穗子在指尖缠绕。
她贴近他耳边,吐息落在他耳骨上的红痣,化为暧/昧的低语:“当时哥哥看着……会有感觉吗?”
沈谨喉结重重一滚,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投出鸦青色的影,却沉默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阿兄,我先下去了。”
姜嫄已经得了逞,率先起身,绣鞋故意碾过他雪白的袍角。鹅黄裙摆擦过沈谨膝头刹那,她瞥见了他默然攥紧鹤氅广袖,以及玉色手背上蜿蜒的青筋。
她掀开车帘,扶着婢子的手,踩着矮凳下了马车。
山风卷着湿漉漉的桃花,落了满地湿红,姜嫄踩过一层层石阶,往着道观里走去。
她对云台观熟门熟路,闭着眼都能找到沈玠住的地方,转过三清殿的九曲回廊,再爬上几层石阶,整个后山都是沈玠住的地方。
上个档她倒是经常来这,但这个档碍于不想见到沈玠,她很少到这儿来。每月十五也总是找借口说癸水来了,实在腹痛,受不了马车颠簸,哪也去不了。
要不是这次沈谨亲自来寻她。
姜嫄仍然当做没这个日子,没这个阿兄,也没那个父皇。
山雾浸润石阶,姜嫄穿着软底绣鞋,走得小心翼翼。
她是久坐不动的社畜体质,腰肌劳损脊柱侧弯样样都有,没爬几层陡峭石阶,就有些气喘吁吁。
沈谨从她身后走来,从容地牵起她的手。
他牵得那样自然,好像方才车厢内的龃龉没有发生过。
“妹妹,刚下过雨,地面湿滑,别摔着。”
沈谨的掌心温热干燥,紧握着她的手,同时也让她借了一部分力,爬起石阶没那么吃力。
姜嫄心底暗恨沈玠,好端端的非要把住处要修建在地势最高处,还要连累她爬许久才到。
云台观占地很广,殿宇巍峨,古刹幽静,坐落于水云山山顶,每逢初春时节,漫山遍野的野桃花开尽,美不胜收。
只可惜这道观既不许香客上香,也没有正经修仙道士,只有沈玠那个注定修不成仙的假道士。
若是在平时,沈谨不待她主动开口,便会主动俯身背她。
可今日两人暗中憋着股劲,姜嫄抿唇不语,沈谨也佯作浑然不觉。
等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姜嫄已经是气喘吁吁,发间簪着的金翅蝶步摇微微颤动。
她猛然甩开了沈谨牵她的手,扶着青石缓了口气,转过身狠狠剜了眼沈谨,随后头也不回地往沈玠住处走去。
沈谨垂眸看着虎口处的泛红掐痕,不自觉摩挲了下手指上的玉扳指,抬步碾碎了石缝里刚冒头的紫花地丁,跟上了走在前头的姜嫄。
还未叩门,守门的小童就已开了门,唇红齿白的,对着两人作了个揖,“两位殿下可是来了,则衡道长等二位许久了。”
沈玠不许旁人唤他太上皇,只让人叫他道家名讳则衡道长。
“行,带我去见他。”
姜嫄已然忘了来前对沈玠的惧意,满心想着去沈玠前狠狠告沈谨一状。
小童领着姜嫄又是左弯右拐,最后到了一处开阔是山田,种着各色作物。四周桃花始盛开,随着山风掠过,簇簇落了满地。
远远的只看到个身姿如松,肩宽背阔的男人,头上戴着个斗笠,穿着道袍,广袖卷至肘间,正提着锄头垦地。
姜嫄走过田地间的青石板路,欣赏了会沈玠小臂肌肉随着翻土动作绷出的流畅线条,以及道袍下裹着的宽肩窄臀,才又收回目光。
她不急不缓出声,“父皇怎么又多了种地的爱好。”
沈玠闻言直起身,青竹斗笠微倾,漏下的碎金勾勒出凌厉的下颌线,“小没良心的,你可终于肯来看为父了。”
他随即摘下了斗笠,抬眼时凤眸流转,剑眉斜飞入鬓,骨相优越,气度斐然,隐隐有着逼人的压迫感。
可看着姜嫄时却有意收敛着,不大正经地调笑她,“小嫄儿许久未来瞧我这野道士,我一把年纪,若是不勤劳些做活,只怕更得被一对儿女嫌弃。”
姜嫄觑着沈玠待她如常,心底吊着的那口气彻底松了。
也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神神鬼鬼,死了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