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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1 / 1)

【第十七章】

厢房之外渐渐飘起了滂沱温湿的春雨,雨声嘈嘈切切地敲撞在纸糊的推门上,悬挂在门拱上的惊雀铃正“当啷当啷”的作响,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

而厢房之内,人籁静默,静默得只剩下男女交织在一处的吐息声,声息由轻渐沉,由淡渐浓。

谢烬扶住芙颂的肩膊,她的发丝如瀑布般倾斜下来,流淌在他的宽袖上,她的裙裳随着倒下来的动作,在地面上褶皱成了海,覆盖住了他的袍裾。

一黑一白交相辉映,也渐渐分不清彼此的界限了。

银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晃去,薄色的橘光覆照在芙颂的面庞上,面颊苍白如纸,两片发白的唇,如风干了的莲瓣,没有寻常半丝半毫的鲜活与灵动。

谢烬眉心微蹙,袖手探上她的额庭,触指是一片不同寻常的滚热,她烧得很厉害,根本不像是常见的风寒。

陷在高热之中的芙颂,冥冥之中觅寻到了一片热源,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细碎的呜咽声喷薄在他的颈侧,柔柔弱弱道:“好冷,冷……”

小火人从她的袖袍里滑落出来,已经变作了一片黑色的灰烬,想来是储藏的真火耗尽了。

一抹凝色浮掠过谢烬的眉庭,芙颂的本体是一枝昙莲,对真火的吸收断不可能如此迅速,难道是——

他轻轻解开她的袖囊,甫一拉开褡裢,小山似的马蹄金接踵滚落在簟席上,它们个个跟吃撑了似的,膀大腰圆地瘫倒在地,周身分散着鸦黑色的腐朽气息。

谢烬目光冷而淡,抻出修指,指端生出一簇圆球状的猛火,火势下注,常谓“真金不怕火炼”,这些马蹄金燎到了火,烧屁股似的上蹿下跳,很快剥离金塑之身,露出了硕鼠的狰狞样子,发出悲怆的嗷嚎。

谢烬拢回手指,心下了然。

原来罪魁祸首是魔道六鬼之一,贪鬼。

魔神座下培育了六种类型的鬼,分别是贪、痴、嗔、慢、疑、不正见。

贪鬼是最为常见的一种鬼,本体是硕鼠,赤目紫身,四肢矮粗臃肿,口中养着两枚细长的獠牙,它们喜欢伪装成金银财宝,寄生在那些生了贪念的人身上,如寄生虫一样,昼夜不辍地吸食着人的精气神,直至将人吸成了皮包骨、重病不起才另寻下一个宿主。

倘若谢烬没有记错,这一堆马蹄金是泰山三郎在白昼楼船上塞给芙颂的,泰山三郎表面上是被芙颂恐吓住了,实质上是盯上了她,要将她变作贪鬼们的食物。

换言之,泰山三郎早就认出了芙颂的身份了?

贪鬼们大抵没料到这么快就原形毕露,怒不可遏,聚拢成团,张牙舞爪朝着谢烬猛扑而去。

谢烬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手指,空气里撞入一阵烧焦的气息,贪鬼们哀嚎一声,在一呼一吸之间,被昧火烧灼成了烤全鼠,悉数瘫倒在地,奄奄一息。

他淡声唤了一句:“毕方。”

毕方应声推门而入,撞见厢房内一片狼藉,也并没有露出很意外的神色,娴熟地将案发现场收拾干净。

他跟随主子这一段时日,夜里难免会被一些妖魔鬼怪盯上,诸如芭蕉精,诸如贪鬼。

毕方嗅了嗅烤全鼠的气息,咽下了一口干沫:“好香,主子,这些贪鬼可以给卑职当宵夜吗?……诶,她怎么了?”

这晌,谢烬将芙颂打横抱了起来,她的裙裾在低空之中翻出了莲花形态的潋滟波纹,裙带收束出婀娜姣好的腰身,楚腰如春柳,不堪他盈盈一握。

两具躯体贴近之时,他能够明晰地感受她身躯的纤细与柔软,巴掌般大小的脸上,蒸出了涔涔细汗,鬓角发丝粘成绺贴在两侧,黛眉凝蹙,双眸紧紧阖着,口中不知在梦呓着什么,字字句句含糊成团,谢烬俯近去听,倒也听不清楚,想来她正在做着不太好的梦。

回溯过往同床共枕的夜晚,她睡得极其安稳,极少会如今夜这般的模样,露出了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一面。

哪怕他将芙颂安置在床榻上,替她掖上了棉衾后,她仍然紧紧揪住他的袖裾不松开,因是攥力过紧,她瘦削的指骨处根根青筋突起。

俨同一个溺水之人,抱住一根浮木不松开。

谢烬心里想道,贪鬼已除,再服用一些祛除寒热的汤药,天亮的时候,她就会痊愈的。

他作势起身,将芙颂的手从自己的袖子挪开,却听到她哑声道:“……别走……不要离开我……”

女郎的嗓音软糯,语气楚楚可怜,天然教人生出保护欲。

谢烬身影一滞,回头去看的时候,她双眸紧闭,仍是在做梦,但眸眶洇湿,有晶莹剔透的东西从眼角缓慢地淌了出来,逐渐蘸染了枕褥。

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为何会道出这样的话?

谢烬低垂着眼,深黯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驻良久,忽然觉得,她从来都只是个娇气的小姑娘。

有心眼子但不多,哪怕做了坏事,也会让人觉得情有可原。

他坐回床榻,很轻很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嗓音带着连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妥协:“我不走。”

芙颂似是在梦中听到了他的安抚,攥着他袖裾的力道也没有那么紧实了。

“毕方,去打一盆热水来。”

——

芙颂不清楚谢烬在床榻前守了她一夜。

她梦魇不断,一时梦回了九千年前在斗姆座下修行的日子。

她虽是九瓣昙莲,但生得不好看,在莲生宫经常被其他弟子排挤嘲弄,他们将修行任务扔给她,涵盖了洒扫庭除、抄写斗姆讲经的讲义、准备一日三膳,甚至要替背他们闯祸时的黑锅。

斗姆非常忙碌,日理万机,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对弟子欺凌之事,往往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每次受了委屈,芙颂会躲在莲生宫外一株菩提树下偷偷哭。有一回,有个少年温柔地对她说了一声“别哭”,还给她递了一张手帕。少年是莲生宫内院的大弟子,按辈分算是芙颂的大师兄。

芙颂非常感激这位大师兄,每次见到他,都冲着他笑,还经常在抽空画了一些趣味的小画给他送去解颐,聊表感恩之情。

直至一次,她在琴坞内遇到了大师兄,想去上前跟他打招呼,却意外看到他与那些欺辱过她的弟子们谈笑风生。

“看看她那张讨好卑微的嘴脸,给了一丁点儿甜头,便天天冲我笑,给送我很多她的画,真是个好摆弄的。”

“诶,她也送了你画啊?你看得懂她那些鬼画符吗?”

“哪里可能看懂,她画技这么差,简直糟蹋了画纸,我全拿去当柴火烧了。”

周遭谑笑声一片。

芙颂气得浑身发抖,心情也变得格外复杂。

原来,真心有时换不了真心,人与人之间的恶意可以这么大。哪怕是看起来儒雅俊朗的君子,背地里会做出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芙颂虽胆怯,但是个有气性的,尤其是当时被气昏了神智,就冲上前去质问大师兄为何要这样愚弄自己。

大师兄被当场揭穿了伪善的面具,也丝毫不尴尬,对那些欺辱芙颂的弟子们使了个颜色,他们将芙颂推翻在地,攻击她的容貌和自作多情,芙颂咬牙切齿,但也反抗不得。

这种修行的日子如漫漫长夜,仿佛没有任何尽头,每一日都是煎熬。

这也是她为何成为日游神,执意要戴上面具的缘由,面具是她的遮羞布,只要戴上面具,就无人发现她的真实样子,也自然不会轻易攻击她了。

第一个噩梦结束,第二个噩梦很快就接踵而至。

她被弟子们构陷摔坏了斗姆心爱的五弦琴,被斗姆惩罚,关在禁闭室里,这一间禁闭室是受过诅咒的,曾经被关押过的一些女弟子就活活死在了里面,被看不见的恶魔啃食得只剩下一堆白骨。

芙颂怕黑,拼命拍着门,流泪求饶,希望斗姆开恩。黑暗的环境里藏着无数双幽绿色的双眼,正对她虎视眈眈。

“请斗姆网开一面,别把我关在里面……”

“别走……不要离开我……”

似乎感受到她的召唤,在黑暗的最深处,一股温和的力量悄然抚触上她的额庭,似乎是在无声地安抚,将她悉身上下每一处不安的毛孔都熨烫得温温实实。

好温暖啊……

芙颂伸出手,将这一股温和的力量抱在了怀里,弥足眷恋,再不松开。

——

后半夜,天快亮了,芙颂的高热褪尽了,谢烬舒下一口气,取下敷在她额庭处的湿毛巾,半倚在床褥外侧,阖眼小憩一会儿。

谁知,没休息多久,她不安分地拱蹭上来,缠住了他的腰和腿,就像是喜阴属性的藤植缠住温暖的东西不松开。

谢烬轻轻一垂眸,望到一截雪白的粉颈和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她睡觉时,衣带不知何时松开了一部分,外衫敞开滑落至肩头的位置,锁骨上方一角隐秘的春色在谢烬的眼底幽幽绽开。

他喉结一紧,心道,她只对他这样不设防,还是说,她对下家——也就是卫摧那厮也会如此?

谢烬撇开视线,伸手将她的衣物掖了回去,掖得严严实实,并将她的手脚从自己身上扒拉开,放回该放的位置。

好不容易放回去,芙颂又缠了上来,她的小腿稍稍屈起缠住他的腹部,一路下滑……

谢烬:“……”

他抓住了她不安分的脚踝,阻止她乱动。但他又不敢太使劲儿,生怕将她伶仃纤细的脚骨捏碎了。

这一回,实在被她磨得不行,他深吸一口气,决意还是先摇醒她算了,横竖她的性命已无大碍。

“醒醒。”谢烬平复了情绪,拍一下她的肩膊。

芙颂没反应。

“醒醒。”他撑起身躯,捻起她的鬓发扫她的鼻子,淡声道,“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谢烬思及芙颂很怕翼宿星君,遂故作冷淡道:“再不醒,向你师傅告——”

话未毕,她拱入他的怀里,嗫嚅道:“抱抱我,好不好……”

谢烬微微僵硬,双手伫停在半空,无处安放,他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没那么游刃有余。

眸心下垂,偏过头,细细打量着她。

一脸梨花带雨的样子,大抵是又做了噩梦。

谢烬心中忽然有了个猜测。

她是经常睡不好觉,所以,才来找到他蹭觉的么?

睡个好觉对她而言,是一种奢望。

他静默了片晌,那只准备摇人的手,最终落在芙颂的背部,变成了一个妥协的拥抱。

罢了。

蹭就蹭吧。

她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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