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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夜】(1 / 1)

【第一夜】

今日晚上,很好的月光。

芙颂决意下凡去睡一个男人。

细濛濛的月辉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雨水,正纷纷淋淋地向江南一带的庐陵郡飘洒着,时令已经到了春分,雨水存留的时间渐趋漫长,薄薄地拢在地面。

芙颂蹬一朵瑞云,撑一柄莲花琉璃伞,游弋到庐陵郡白鹤洲的一座书院。但见书院戟门前,赫然盘踞着一块约莫一丈之宽的风松石,风松石上矗有一座日晷,中心位置的针影正介于“酉”与“戍”之间,芙颂看了一眼,心下喟叹一句:“怕是来得有些早了。”

果不其然,比及她驱策瑞云来到不二斋东廊的一处宿舍,望见斋内燃着一盏灯,那一重垂挂下来的簟帘,明晰地倒映着一个修长如松的男子身影,男人正手执经卷读书。

他是书院里一位新来的教谕,专门教授义理五经。

芙颂此番下凡要睡的人,恰是他不错了。

身为日游神,芙颂在天庭极乐殿当差,白昼巡视凡间,记录善恶,保护黎民百姓免受妖魔侵扰,偶尔送迷路的稚子归家。

这一份差事,一干就是九千年。

这一份差事干了有多久,芙颂就有多长时日没合过眼。每逢夜里睡不着时,她伪装成凡人去不打烊的酒坊,跟一群夜猫子划拳喝酒。天亮后,她拖着疲累又亢奋的身躯,继续巡守人间。

芙颂常年饱受失眠折磨,极乐殿诸位神僚皆知,纷纷热心引荐安枕法门,有教唆她一拳将自己打昏过去的,有教唆她去听菩提老祖念经的,有教唆她给周公的宫观献点功德与香火的,有教唆她去星神殿帮司命星君数星星的,有教唆她去寻药王菩萨诊脉调理身子的……

诸多安枕法门,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芙颂抱着剀切的心,逐一亲自试过,结果收效甚微,非但无法入眠,还平白让自己受了伤。不过,若说这些法门毫无意义也不全对,至少让她在菩提老祖、周公、司命星君、药王菩萨面前挣取了好神缘。

后来,闺友春神获悉此情,唯恐芙颂在务公时猝亡,忙不迭劝谏道:“春日到了,要不下凡寻一个睡伴儿,滚一圈,有了肌肤之亲,指不定就能好好睡觉了呀。”

此一谏议,听着更不靠谱!

芙颂第一反应就是摇首峻拒,人神殊途,中间横亘着伦理天堑,她焉能擅自去招惹一个凡人?

“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春神羲和振振有词,“尤其是跟所爱之人一起相拥而眠,乃属大补。你闻着他的气息,感受着他的体温,你必定可以安安心心入睡。”

这番话,委实教芙颂听得面红耳赤。

羲和前任遍神界,于情爱一事,她耿率明媚,总有着独到且独特的洞见。修炼讲究清心寡欲,羲和偏偏不从,每谈恋爱来总要轰轰烈烈,纵使闹得三界皆知也无所畏惧。是以,春神给芙颂提出的谏议,既在意料之外,亦是在情理之中。

芙颂最初是没有表态的,但羲和的一席话,如一粒种子,种在了她心上,开始生根发芽,

万一呢?

万一试了春神的法子,就能好好睡觉了呢?

那种靠酒靠热闹熬过漫漫长夜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怀着试一试的赌徒心态,芙颂一晌继续在白昼巡守人间,一晌暗中在凡间觅寻合适的睡伴。

很快地,她盯上了江南白鹤洲书院的一个白衣教谕。

他作息规律,夜里戌时熄灯,睡相非常养眼,睡时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如清冷谪仙。

他的名字跟他的睡相一样清冷澹泊——谢烬。

在当下的世道,谢是世家大族的大姓,烬也是不常出现的字,芙颂以为此人是哪位簪缨世家的贵族子弟,细细排查了一番,她极是愕讶。

谢烬父母早殁,由祖父一手抚养长大,既无兄弟也无姊妹,更无旁支族亲与媒妁婚约,家世寻常得很。其天性颖悟,颇有仙缘,三岁拜在白鹤真人的门下,五岁诵史,弱冠之年便已成为登科进士,后来殿试上,深受圣上喜爱,称其清正端方,有圭璋之洁。然而在半年之后,他竟是从翰林院大学士的位置退下,甘愿来江南当个从六品教谕,发民意,启民智。

总而言之,是底细极其干净的一个凡人。

不二斋对面遍种数百竿凤尾竹,映着簟帘窗纱,都成浓绿。芙颂单足点在一枚竹叶上,等呀等,等呀等,等得她打了好多个哈欠,终于等到戍时正刻,斋内的灯火由亮转暗了,她心一松,登即欢天喜地地飞溜进去。

斋内弥散着一股子好闻的竹柏香气,陈设十分简约,窗间挂着一雕花笼,笼内蓄养着一只红鹦鹉,见人能言。北边设一长案,案上齐齐整整地堆放着笔砚之类,南边摆陈着凉床竹几,床榻外横摆着一面绘有白鹤的屏风。

芙颂掐了一个隐身诀,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轻轻绕过屏风,蹑手蹑脚来到了床榻前。

饶是芙颂心中早有心理准备,但见到谢烬之时,仍旧会难免一番惊艳,目光难以从他的面容上挪开。

皎洁的月色在他的皮肤上描绘出起伏的微波,但那种皮肤不是类似于女人般秀气的肌肤,而是类似于冰霜浮雪的肌肤。特别是月色刚好照射在他的侧脸上,映照出恬淡冷欲的轮廓。

白衣浅衫,神姿高彻,

芙颂不免有些忐忑,掌心处开始生汗,竟是生出了一种即将要渎神的负罪感。

她本就是神明,为何竟然会对一介凡人产生负罪感?

……来都来了,总不能临时打退堂鼓罢?

兹事若是传出去,未免太丢脸了!

芙颂双眼一闭,按捺住紧张,正想卧躺上去,不知为何,那花笼内的红鹦鹉忽然开了嗓:“偷鸡摸狗,有辱斯文!偷鸡摸狗,有辱斯文!”

芙颂做坏事本就心虚,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是个神,忙不迭趋步至花笼前,食指抵着嘴唇,压低嗓音道:“嘘!”

红鹦鹉不听,嚷得更大声,“偷鸡摸狗,有辱斯文!”

“别吵啦,你主人会睡不好觉的。”

“偷鸡摸狗,有辱斯文!”

芙颂周身发凉,汗渍浸湿了后背。

她一边急急朝着床榻望去,一边又回望着躁动不安的红鹦鹉。

情急之下,她理智归拢,默念了一声“对不住”,双指一并,速速捏了个禁言咒,咒术在半空之中聚拢成了一个光团,不偏不倚打中了红鹦鹉身上。

“偷鸡——”红鹦鹉话未毕,就被强制闭了鸟嘴。

好消息,寝屋安静了。

坏消息:她的未来睡伴还是醒了。

芙颂呆呆望着披衣起身的白衣谪仙,心里揣揣,他可觉察到了什么端倪?

谢烬罩着一席苍青色外袍,双掌静静覆在膝面上,神态疏离,无波无澜。

他的目光轻轻从芙颂身上扫过,没有片刻的停留,仿佛是没有看到她。

芙颂松了一口气。

倘若她观察得再细致一些,会发现男人的眉眼之间,此际添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厌倦。

谢烬拢着衣衫,淡视着正前方,从芙颂面前经过,行至窗槛前,他的大袖之下伸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间戴着一串二十色佛珠,在月色的洒照之下,佛珠焕发着晶莹剔透的光泽。他在红鹦鹉身上轻轻摩挲着,意作安抚。

躁动的红鹦鹉,一下子变得乖驯起来,毛绒绒的小脑袋在谢烬的掌心间温柔地拱蹭着。

红鹦鹉是谢烬下凡时携带的守护兽,本体是一只专噬火焰的毕方。

安抚好了红鹦鹉,谢烬这才重新往今夜这位不速之客望过去。

女郎背后斜挂着一柄招魂伞,绯衣霓裳,脸上则戴着一张白色笑脸面具,完美地掩住了五官,只露出一双清显漂亮的眼睛,漆黑的眸瞳被夹翘纤细的睫毛遮掩着,三不五时眨巴一下。在靠近眼睛的位置,也就是卧蚕处,描摹着诡谲华丽的墨绿莲纹,在暗夜里焕发着栩栩生动的光泽。

这无形之中昭示了她的身份——日游神。

面具是日游神的本体,任何时刻都不可摘下。

若是寻常的妖魔邪祟,用镇妖锁捕获即可,但对方是一位天庭神职人员,修为还并不算低。

谢烬目光带着点疑惑,疑惑也就点到为止而已,他与对方素未谋面,在神界也是毫无交集。他不关心对方的来处与目的。

回到床榻上时,对方居然也屁颠屁颠跟着一并上了榻子。

谢烬稍稍敛住眉心,白袖之下的修指略略一屈。

芙颂一心想着跟白衣谪仙睡觉,也就不曾留意脚下,刚行数步,倏然被凭空延伸出来的一只榻脚绊了个趔趄,榻脚是檀木质地,硬实得很,一绊让芙颂疼得龇牙咧嘴。

她抱脚在屏风前跳来跳去,白色面具背后不断溢出“好疼啊”的声音,尾音裹挟着一份软糯的哭腔。想来是真真疼极了。

谢烬:“……”

这位日游神,似乎是不太聪明的样子,连他施展的一个小法术都规避不过去。

芙颂自然是不清楚自己原形毕露了。她不在乎自己疼不疼,唯恐动静太大了,又吵着白衣谪仙。

看着他终于阖衣阖眼卧下,芙颂也连忙褪下了两只靴子,将它们并列摆放在谪仙的靴子旁,随后规规矩矩地躺在了他的外侧。

好眠的胜利就在眼前了!

芙颂掐着指头,铭记着春神交代的方法——要滚一圈,要有肌肤之亲。

芙颂左瞧瞧右望望,若是往左滚,她马上就滚到地上,那应该是往右边滚了。

于是乎,芙颂就往右边滚。

滚着滚着,伴随着一阵细微的衣料窸窣声,她滚至了一具温凉的男人身躯旁。

鼻腔之间,撞入了一阵清郁好闻的淡香,是谢烬身上独有的。

芙颂今夜滴酒未蘸,可此刻却像是饮了刚酿好的荔枝酒似的,一股无可抑制的痒和酥直往骨缝里钻。

滚完了一圈,接下来就轮到肌肤之亲了。

芙颂胆子大了起来,迎面望向了枕边人,在他耳屏处轻声问:“我想搂住你的腰,枕在你的怀里,可以吗?”

谢烬不响。

芙颂也清楚对方不可能应答自己,她不想要太冒犯,所以选择先礼后兵。她嘻嘻道:“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啦。”

言讫,她双手尝试着搂住他的腰,脑袋小幅度地轻轻埋在他的颈里。

独属于男人身上的清冽气息,汇成了一只温暖的手,抚平了芙颂身上每一处毛孔。

他的皮肤是温热的,反衬得她肌肤很凉。芙颂蜷缩成了一个婴孩,把自己拱入他的怀里。

她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轻盈,眼前的世界摇曳成了一潭迷离光影,很多轮廓、细节皆消融在月色之中,她也消融在了一片月色里。

芙颂睡得很香,浑然没觉察到,在晦暗不明的光影之中,谢烬缓缓睁开了眼眸。

那波澜不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裂隙,眸中是压不下的愕意。

他周身僵硬,因是头一回遭遇到这种情状,以至于第一时间忘记推开她。

谢烬不可置信地俯眸下视——

只见芙颂把身子埋在绢面衾被里,乌绒绒的脑袋枕在他的颈窝处,均匀地吐着热息,从鬓发处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她那格外单薄的皮肤浮现出了跳动的青筋。

昏暗之中,她继续毫无防备的拱蹭上来,白色面具微微往上挪了一寸,下半张脸蘸染了淋漓的月色,显出了一种别开生面的妩媚,全然不同于与此前笨拙的样子。

丹红的双唇,从唇里吐出的呼吸声,既绵且软,如一枚羽毛,拂扫着谢烬的皮肤。

一阵绵长难耐的痒。

谢烬压了压眉心,发现自己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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