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江映雪绕着团扇流苏,听王令仪在那儿眉飞色舞地讲着京城里的新鲜事儿。
“西市新开了家波斯宝货铺子,那掌柜的是个胡商,从西域带过来的波斯猫儿,眼珠子跟琉璃似的……”王令仪说得兴起,婴儿肥的脸蛋上沁出薄汗,见清音只顾低着头剥葡萄,扯着她袖子道,“我说,这葡萄咋比玉雕还难摆弄呢?你倒是吱个声儿啊!”
江映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团扇遮住半张芙蓉面,笑着打趣:“清音妹妹这剥葡萄的架势,倒像是要把葡萄皮和肉都给揉巴碎了。”
清音把剥好的果肉推到两人跟前,轻声应道:“打发时间罢了,左右也无事可做。”
“你成天闷在绣楼里,难不成想学那终南山修道的姑子啊?”王令仪圆润的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像是塞了俩甜杏,“前儿想约你去泛舟,你也不来,映雪姐姐送我的云锦鸢,到现在还在角落里落灰呢!”
清音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瓷白的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你也知道,我有我的难处。”
“哼,我当然知道!”王令仪“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杏眼瞪得溜圆,“那起子黑心肝的,上月克扣你药钱,我不过是让人在街上传了几首打油诗,真是便宜她们了!依我看啊,就该雇上十个说书先生,从西市的瓦子一路讲到东郊的大相国寺,好好让她们丢丢丑!”
江映雪放下手里的糕点,蹙眉问道:“什么丢丑不丢丑的,清音妹妹可是受委屈了?”
“没什么,就是些家里的琐碎事。”清音双手捧着茶盏,袅袅升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说出来怕污了姐姐的耳朵,不提也罢。”
王令仪可憋不住了,竹筒倒豆子般,把谢氏母女干的那些腌臜事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窗外蝉鸣骤响,她越说越来劲儿,跟演皮影戏似的,把谢氏母女说得像戏文里黑心烂肺的丑角,清音成了那可怜巴巴、任人欺负的苦命小娘子。
江映雪听得愣住,手里的团扇“啪”地落地。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哪见过这种阴私手段?
“之前见谢夫人带徐大姑娘在大相国寺布施,主持还直夸她们心地善良,没想到……”江映雪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清音摇头笑道:“令仪就爱夸大其词,不过是姐妹之间闹着玩儿罢了。”
“闹着玩儿?”王令仪眼眶都气红了,大声嚷道,“当年你被推下水,被碎瓦割伤,手腕上到现在还有疤呢!”
清音下意识地去掩右腕,却被江映雪轻轻握住。月白广袖被撩开,一道疤痕赫然出现在皓腕内侧。
江映雪眼眶一湿,心疼道:“原以为后宅里头,就算有些龃龉,顶多也就是姐妹们拌拌嘴,没想到竟然有人敢下这样的狠手。”她声音微哽,握着清音的手又紧了几分。
“你放宽心。”江映雪神色一正,“我大伯昨日刚递了巡查京官的折子,你父亲既然当着都水监丞的官儿,若连自家后宅的事都摆不平,怎么担得起圣上御笔亲批的‘明察秋毫’?御史台那帮子青袍相公,少不得要参他一本,说他治家无方。”
王令仪早就把竹扇摇得哗哗响了,闻言在一旁附和道:“就是这个理儿!江姐姐的大伯可是左都御史,弹劾的折子往都察院一递……”说着,她“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看他往后还敢不敢纵容那对母女!”
“姐姐的心意我都明白。”清音反手握住江映雪的手,嘴角微微上扬,“只是御史台自有章程,何况江大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能拿这些闺阁琐事去麻烦他呢。”她望向窗外的阴云,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长姐马上就要出阁了,母亲正忙着给她打点嫁妆,估计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折腾我。”
“你呀,老是这么忍气吞声!”王令仪把扇子拍在桌子上,气道,“她们平时刁难你还少吗?哪回你不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你就等着瞧吧,等你长姐嫁进沈家,往后她们更要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了!”
“令仪!”江映雪轻声呵斥。
这边清音已经拈起一块玫瑰酥,递到王令仪嘴边,笑着说:“放心吧,嫡母还指望着拿我的婚事去攀高枝儿呢,当下定然不会跟我撕破脸,况且我也不是让人随便拿捏的软柿子。”
江映雪的目光扫过清音腰间那条半旧的丝绦,面露不忍。
江家是百年望族,宗祠里供着足有七寸厚的齐家训,嫡系子弟刚开蒙读书,就得跪抄“同气连枝”四个字,庶子成年时,宗祠会赏赐田产铺面,就算是庶女出阁,嫁妆单子也得经过族老们过目。在江家,那些深宅大院里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儿,一旦被发现,那是要开祠堂、动家法的。
江映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想起大房那位爱穿绛红衫子的庶妹,上个月才刚请了个蜀绣师傅,专门教她女红。就像族老们常念叨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像江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最忌讳的就是内宅不宁。
“祖母常说,家族血脉如同古树盘根。”江映雪轻轻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就算有些旁枝长得歪了点,可终归是一家人,要一起扛风雨。谢夫人这么做,倒像是要亲手把自家的枝桠给折断了。”
“就是!”王令仪俯身凑近,双手捧住清音的脸仔细端详,一脸惋惜地说,“你瞧瞧这模样、这品性,要是生在映雪姐姐家,别说什么小侯爷、小王爷、小将军了,就是配给天家,那也是绰绰有余……”
“瞎说什么呢!”江映雪赶忙用手绢捂住王令仪的嘴,扭头瞧见清音神色平静,这才松了口气,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王令仪光洁的额头,嗔怪道:“未出阁的姑娘家,整天把婚嫁的事儿挂在嘴边,也不嫌害臊。”
“哎呀,不说这些晦气事了!”王令仪吐了吐舌头,凑到江映雪耳边,神秘兮兮道,“倒是你那位小叔叔,听说安国公府的嫡小姐都等他三个春秋了,可他倒好,愣是没一点儿动静。你小叔叔该不会真像传闻里说的……咳咳……”
清音正执壶添茶,闻言手微微一抖,茶汤泛起圈圈涟漪。
“什么传闻?”江映雪皱眉。
“噗——”王令仪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伸手去够桌子那头的芙蓉糕,边吃边含糊地说:“没、没什么!”
她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我就是纳闷,外面那些公子哥儿,刚成年没几年,就三妻四妾的,可你小叔叔都快三十了,还守着个空宅子。你瞅瞅,就连南郊马场里最烈的乌孙驹,到了这个岁数,也都配上鞍鞯了。跟他差不多大的,哪家不是儿女成群?你家小叔叔到底为何迟迟不娶?”
这事儿可不光王令仪好奇。
镇国公府那位金玉堆里养出来的麒麟子,年近而立还孤身一人,早就成了京城贵女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
江映雪望着熏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脑海里浮现出东苑那扇常年紧闭的月洞门。每逢有媒人上门说亲,三叔院子里的青竹帘就会早早垂下,把满城喧嚣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片斑驳碎影。
“三叔向来独居琅轩馆,就算是年节家宴,也总托词早退。”江映雪轻声说道,“前年母亲想给他说合郑太傅家的嫡女,谁知道刚开了个头,就被他婉言拒绝了。大概是没碰上合心意的吧。”
“要我说,肯定是眼光太高!”王令仪拍着手笑道,“上巳节那天,我远远瞧见你三叔骑着马过九仙门,好家伙,那满楼的姑娘们都挥舞着红袖,帕子都快被晃掉了。啧啧,那模样,简直跟下凡的谪仙似的!”
清音垂下眼帘,忽觉掌心微潮。恍惚间,她又瞧见上元夜万千灯火之中,朱雀桥头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
“听说在琼林宴上,太子和太傅论道,不相上下。要是把江三爷比作云间鹤,那太子殿下就是……”王令仪突然两眼放光,盯着江映雪,急切地说,“好姐姐,你快跟我讲讲,论长相,太子和江三爷到底谁更胜一筹?”
说着,她又忽闪着大眼睛看向清音,笑嘻嘻道,“外头都夸太子龙章凤姿,想必东宫那位更出众些,要不怎么配得上江姐姐呢?”话音未落,江映雪就伸手捏住了她腮帮子上的软肉,疼得她“哎哟”直叫。
“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扔到太液池喂锦鲤!”江映雪脸蛋绯红,伸手捂住王令仪的嘴。
银铃般的笑闹声中,雕花木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一个穿着艾绿比甲的侍女,踩着满地摇曳的竹影,匆匆走到江映雪身边,俯身在她耳边小声说:“姑娘,三爷的马车就在楼下……”
清音手里的茶盏猛地一颤,碧绿的茶汤微微荡漾起来。“三爷”二字如一道惊雷,顺着茶香钻进了她的肺腑,在心底轰然炸响,震得她心尖儿直发颤。
“两位妹妹稍坐,我去去就回。”江映雪前脚刚走,王令仪后脚就提着裙摆扑到窗前,双手攀着窗棂,探出头往下张望。
槐荫下,两匹青骢马正喷着响鼻,江辞那身绛紫襕袍在日光下光彩夺目,腰间的羊脂玉坠随着他负手的动作轻轻晃动,仿佛把三伏天的骄阳都收拢进了他那如霜雪雕琢而成的挺拔身姿里。
“昨儿个城隍庙的说书先生讲玉面阎罗的时候,我就寻思,那模样怕不是照着江家三爷画的吧?”王令仪忙不迭地捂住嘴,杏眼睁得溜圆,又赶忙补了一句,“佛祖恕罪,这可不算背后嚼舌根啊!”
清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望着那对叔侄映在日影里的修长轮廓,王令仪单手托腮,一脸感叹地说:“到底是国公府养出来的翩翩公子,这玉树琼枝的气派,就连影子都比旁人多几分贵气。你瞧瞧三爷那折扇上坠着的玉扣,我看呐,就算是宫里赐的贡品也比不上。”
清音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沿,忽然感觉盏壁上沁出的水珠,正顺着指尖,一点一点地往心窝里钻。
“令仪,”在袅袅青烟之中,清音抬起头,看着王令仪说,“上回我托你查的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王令仪拈起一块芙蓉糕,边吃边说:“你画的那枚双鱼纹,我派人问遍了西市的玉器行和银楼……”说着,她突然噎住,忙端起酸梅汤灌了一口,“那些掌柜的都说,近些年根本没接过这种镂空嵌珊瑚的活计,看样子倒像是前朝宫里的样式。要是没有别的线索,这可就跟大海捞针似的。”
王令仪眼珠子一转,凑近清音,狡黠地一笑,“除非你告诉我,这是哪位公子的信物。”
清音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是替人寻个念想罢了。”
王令仪突然“哎呀”一声,从罗衫袖子里掏出一个桑皮纸信封:“差点忘了正事!”她把鼓鼓囊囊的信封推到清音面前,“西市几家绸缎庄上半年的进账都在这儿了,银票夹在夹层里。明天我派人把账册誊本和新到的波斯月光纱样一块儿给你送来。”
话音未落,珠帘轻轻晃动,江映雪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走了进来。
她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个还没拆封的火漆信笺上,微微挑起眉毛,惊讶道:“没想到,清音妹妹竟还懂经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