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悦对反派没有好感。
她看书时,代入的是被杀死的百姓,莫名受害的路人。她偏爱那些光伟正的角色,喜欢那些历经风霜,仍热爱生活的理想主义者。
但她知道的那些恶行,玄玉还没有做。
纵使有深仇大恨,闻氏灭门也不是玄玉所为,她更不能用还未发生过的事对他下定义。苏时悦皱着眉头思索许久,想到一个中庸的说法。
“大概是,被辜负的,被很多人对不住,也对不起很多人的,可恨、可怜之人吧?”
视线中,闻归鹤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似是因她的话陷入沉思。
苏时悦继续道:“但是,既然容家曾经伤害过他,为防止他恶意报复伤及无辜,还请加强防御。”
她重新坐回原位,摸了个小橘子,正剥着,听见闻归鹤开口。
斑驳阴影透窗撒落,少年半边身子埋进阴影中,长指描摹杯壁:“这个说法,堪称中庸之道。”
“但是苏姑娘眼中,玄玉,真的是那样吗?”闻归鹤掀起眼皮,“姑娘的语气,分明厌极了他,何必用言辞维护。”
苏时悦惊讶看向他。
“公子认识他?”
“不认识。”
“那……”
“不喜欢和嚼舌根,还是有区别。”苏时悦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公子猜得不错,我的确很讨厌他。”
“可我从未见过他本尊,不知我所知的事情有几分真,几分假。哪怕再厌恶,随意唾骂,与小人何异?”
闻归鹤瞳光颤动,启唇想说些什么。
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一个手中染了不知多少无辜者鲜血的邪魔,得姑娘如此评价,也是他的幸事。”
苏时悦望着他眉心拧起的结,把剥好的砂糖橘放到递过去,道:“公子尝尝。”
她与闻归鹤坐得很近,一伸手,便把果肉送到他手心。
用稍低些的声音补充:“很甜的。”
闻归鹤猝不及防,手往后缩。她也跟着旁挪,稳稳将橘子送到。
明明不是那个家族的人,一提到闻家,他就像是吃了苦瓜一样,脸绷得紧紧的。
未来值得操心的事更多,他可如何是好。
苏时悦看着闻归鹤掰出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眉头的结稍稍松缓,满意地露出笑容。
少女抬手时,黑金手串又一次晃了下来。
莫言阙托着脑袋,观看二人互动,笑盈盈的。见到黑金珠串,笑容逐渐消失。
“苏姑娘。”莫言阙轻轻放下手中茶杯。
“请随我来,我有事要单独与你商议。”
苏时悦忽然被点名,登时错愕不已:“啊?”
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引得莫言阙怀疑她与半妖、或是闻氏灭门案有所关联?
苏时悦慌慌张张起身,内心不安,下意识朝闻归鹤投去求助的目光。
闻归鹤朝她点了点头,放下茶盏,跟着苏时悦起身:“苏姑娘未曾来过高门府邸,难免紧张,请允我与她同行。”
莫言阙:“这是我与苏姑娘之间的私事,还需闻公子回避。”
她大踏步上前,视线绕过闻归鹤,直接对上苏时悦的双眸。
苏时悦还没反应过来,忍不住往闻归鹤背后缩了缩。介意清瘦挺拔的身形作掩护,一双眸子秋瞳剪水般闪烁警觉的目光。
“苏姑娘,我没有恶意。”莫言阙意识到她误会了,叹了口气道。
她并起双指,指天画地。
肃穆道:“我以护国楚公之名起誓,绝不会害姑娘,请姑娘随我来,希望姑娘能信任我。”
苏时悦被她的庄重感染,不知不觉间恢复镇定。
书里的莫言阙,就是个爱护百姓的,一等一的大好人,她也是猝不及防被她当面发问,来不及反应,才会对她有抵触。
回过神来时,心中已有决定。
苏时悦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腕上珠串滑落,黑色珠石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领兵误会了,我只是第一次与官员独处,有些紧张,领兵勿怪。”
说着挪步而出,想去莫言阙身边。
拦在她身前的人,仍没有退步。
“不想去,便不去。”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话音未落,袖角被拉了拉,闻归鹤低头,看见双初生牛犊般水润的杏眼。
苏时悦抬头,仰首看他:“无妨,我觉得领兵不是坏人。”
她依靠着对《虞昭令》的记忆,挣扎着来到越州城。她所知的剧情则为她指出许多明路,她如何信任闻归鹤、容枝桃,便会如何信任莫言阙。
在苏时悦心中,他们是一样的。
苏时悦道:“鹤公子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而且,这也是我借用山海罗盘的好机会。”
除却以上几点,苏时悦还有别的打算。
莫言阙是个很强大的助力,如果能抓住,对闻归鹤的未来也是极好。他一直独来独往,若不为他争取外人的好感,光靠告知死劫,恐怕无法救他。
少女朝闻归鹤露齿一笑,眸光闪动,错身而过,朝前方走去。
淡色裙摆伴随行走飘动,宛如盛开的芍药花。
闻归鹤心念一动,想要上前。莫言阙已握住苏时悦的手,道了声“多谢”,带她转过拐角,进入长廊,脱离闻归鹤的视线。
领兵离开,会议厅恢复空旷与寂静。
在一旁记录的书吏也起身收拾卷宗,他将笔录收起,打算问问客人是否有别的需求,是否要备饭。
身旁猛地发出一声响动。
少年的手撑在桌上,身子微微颓着,呼吸渐短。
“公子,您没事吧?”
书吏殷切上前,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被温和婉拒后,又问二位客人有何忌口。
闻归鹤颇为心不在焉,想到苏时悦在容府时,饭桌上从未出现过辣椒,随口答了。
他的思绪停在了初见时的黑崖林,停在了入马车旁神龛前,时间被过去一刻,不安感便重一分。
先前两次,她也是这样笑着,步履轻盈,直来直往。
唯一不同的是。
这一次,第一次,她没选他。
他不喜欢欲拒还迎的姿态,这不是一个合格的纪真阁门徒该有的举止。
州府正厅巍峨庄严,后院却清爽宜人,很有生活气息。
苏时悦被莫言阙带着,进入州府后院的茶房中。茶房装饰古朴,墙上挂着山水画,几案摆着青瓷器。铜炉正煮着茶,莫言阙从橱柜里翻出罐压箱底的茶叶,笑眯眯给苏时悦泡上。
“来来来,请用,这是越州府的新茗,我都舍不得与别人用。苏姑娘,千万别客气。”
苏时悦捧着茶杯,不知所措。莫言阙双手环抱胸前,冷不丁问道。
“苏姑娘多大了?”
苏时悦被她问得一愣。
“十七。”她照实答,“过年后虚岁就十八了。”
“真小。”莫言阙打量她,“比桃桃还小两岁。”
“您认识容枝桃?”苏时悦立时觉得莫言阙亲切起来,“容枝桃说,越州城中有人支持她成为家主,莫非是您?”
“自然,小丫头拜我为师时,只有那么高。”莫言阙在自己膝盖上比划。
“她那个箜篌,还是我请人用雪山桐木给她做的。她其实弹得不怎么样,更喜欢舞刀弄枪当剑客,耐不住就是在音修上有天赋,可惜可惜……”
莫言阙打开话匣子,便说个没完,滔滔不绝地说自家学生的好。苏时悦的情绪被她牵动,也和她愉快地聊了起来,好半晌才发现,自己完全忘记正事。
“领兵,您找我是做什么?”苏时悦问。
总不能是了解容枝桃被搭救的各类细节。
“第一点,和桃桃有关。”
“咦?”
“为苏姑娘准备户籍时,容枝桃给我写信,说怀疑她的朋友交友不慎,又不敢肯定,想让我帮她掌掌眼。我正巧有几句话要与闻公子确认,故而顺水推舟,托他带你来。”
“他没和你说?”
苏时悦:“没有,应当是有自己的考量。”
“也罢,那位郎君确实有些古怪,不过我看不出他是否想害你。”
苏时悦哭笑不得,双手合十,连连感谢容枝桃为她操心。
“第二点。”莫言阙收势,表情跟着凝重几分。
她的目光落在苏时悦手串上,探手点了点:“这条珠串,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苏时悦视线下移:“是……一名高人送的。”
莫言阙:“自红珠起第八颗黑色珠石,里侧刻了个‘盈‘是不是?’”
苏时悦骤然起了身鸡皮疙瘩,难以置信地转头,满脸愕然。
那颗珠石后面的确刻了字,因时光流逝,显得有些模糊。
苏时悦小时候,一旦睡不着,就喜欢摸上面的字玩。字体复杂,可耐不住她反复摸索,硬生生地猜了出来。
可书里的人怎么会知道?
她不是穿书吗?
如果是穿书,怎么会有人与她穿越前的事物产生关联?
如果不是穿书,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她记得,《虞昭令》的背景,是架空了一千五百多年前的虞朝。说起来,哪怕在现代,犄角旮旯中也藏匿妖魔,未尝没有修仙之人避世而居。
难不成她不是穿书,是——
苏时悦正想着,肩膀被拍了拍,含笑的面庞驱散她的惊惧:“放心,我不问你父母在哪,也不问你从哪里来的。”
莫言阙低头,端详苏时悦的容颜,态度有几分看晚辈的慈爱。
“我不清楚姑娘的处境,也无法与姑娘感同身受,但我认得与珠串有关的人,他或许能为姑娘指条明路。”
“可需要我搭桥牵线,为苏姑娘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