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沉入枯柳,天边泛红。
“吱嘎”一声。
闻归鹤脚步踉跄,推开温暖厢门,缓缓走出。
少年面色煞白,手捂左胸,朱唇渗出一点血,皮肤泛着冷寂的白皙。
他的瞳孔微微涣散,步伐虚浮。
天光熹微时,树林附近已被来来回回濯洗一番,再无杀戮迹象。车队左右空无一人,所有人在催眠符法加持下,睡得正酣。
丑时的空气中,飘荡醉人的金桂甜香。闻归鹤背靠车壁,喘息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他再也站不稳,顺着闭合的车门慢慢滑坐到地。
五指成拳,攥紧衣襟抵住胸口,双颊飞上病态薄红,衬得眼尾朱砂愈发鲜艳。
“跟着?”
“只是跟着?”
无尽的寂寥,泻出几分呢喃。
脸埋进臂腕间,耳根还有丝鲜艳的痕迹。
准备信件,纠缠不放。拉着他的手,把他拽到近前,像有什么深思熟虑的目的,连他都跟着有些紧张。结果,说出口的却是一句空话。
他从喂药到细语轻聊,如此大费周章,不是为了那个模棱两可的结果。
“……怎么可能。”
天尽头划过道黑影,寻到车队,瞄准闻归鹤的位置,当空抛下一物。
闻归鹤伸手接住,是幅卷轴。
他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迫切地打开。
少倾,他呼出一口浊气,脸色稍好些:“纪真阁,原来如此。”
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卷轴上的文字,是有关苏时悦的调查结果。
世上没有这个人,无论是近处的越州、云州、哪怕是全域,就算加上未收复的大荒州,都不曾有过这个人的踪迹。
卷轴上提到的纪真阁,是一个靠吸收他人精气,提升修为的组织。他们会接取各式各样的任务,经过详细调查,伪造身份接近任务对象。其中一个方向,便是利用情爱之事骗取真心。
为了任务而接近,如何算不上想要他的保护?
她是个聪明人。
真话说一半,同样能达到欺骗的目的。
秋夜凉风习习,撩动发丝。少年松姿鹤骨,安静又苍白,一袭黑衣成了唯一的颜色。
他长睫半垂,嘴角上扬,安静看完全文,笑着低下头。
一旦明白她所求为何,胸口便不再那么疼了。
想来,手串上的咒术,也是他们所下。
月落日升,一个崭新的大晴天来临。
万里长空澄澈如洗,金色的云朵像柠檬味的棉花糖,在浅粉色的天幕打滚。
苏时悦苏醒时,烧已经退了,只觉神清气爽。她惬意地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刻漏上,脸色骤变:“糟糕!”
不就发了个烧,喝了药眯了一会儿,怎么就辰时了。
“完了,完了……”苏时悦恍恍惚惚地念叨,翻身下床,“子丑寅卯、辰,我怎么就睡了四个时辰!”
她心心念念,缓和关系的聚餐,终究成了镜花水月的泡影。
苏时悦锤了两下脑袋,匆匆穿衣、套鞋。
刚打开门,仿佛触发某种机关,“呼啦”一下,围上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为苏时悦驾车的车夫,笑得一脸谄媚。
“姑娘晨安。”他们不失尊敬,却对她改了称呼。
苏时悦一愣,又听他们道:“容大小姐都与我们说了,姑娘势单力薄,为搭救友人,不惜以身犯险,诱人上钩,实在令人钦佩。”
苏时悦眼尖,一眼瞅到众人鼓鼓囊囊的腰包,看破不说破。
看起来,容枝桃已经做好进城的准备。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的同时,不忘给苏时悦寻找合情合理的理由。
“那,和我一起的两个人去了哪儿?”苏时悦转头,正看见几人卸着货物,腾出一个空间,把尸体裹上草席搬上去,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罗列一排。
“那个啊……姑娘勿怪,我们到底也跟着李老爷几年,一起经历了不少事。”察觉到苏时悦的目光,那几人赔笑,“容大小姐允许我们自行处置,我们就斗胆,把李爷他们带回家乡安葬。”
语速飞快,生怕惹恼苏时悦。
“至于您的二位友人,容大小姐玉简传书,正在前头迎接自己的族人。另一位公子……瞧,就在那儿。”
苏时悦转头,循声看去。
少年站在银杏树下,阳光透过金色树叶,化作阴影落在他身上。他仿佛一直在看着她,却不声不响,把自己藏进黑暗中。
苏时悦告别商队众人,几步来到他面前。
“鹤公子!”她扬起笑容,“昨日真是多谢您照顾了。”
她清晰记得,容枝桃看过她之后,她中途还醒来过一次,就是闻归鹤喂她喝药,还与她说了不少话。
最后的话题,似乎是谈论修炼?他答应下来,为此,她睡着时嘴角还带着笑。
是梦吗?
如果不是梦,就算是为了哄她,也是花了心思。
走近后,苏时悦才看见,闻归鹤手捧书卷,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仔细看,隐约能看到“脱凡、灵韵”等名字,都是低阶修士的修行境界。
苏时悦看得清楚,面颊猛地蹿红。
不是梦,也不是哄她,是真上心了。
鹤公子真是个,好人啊……
“大道有三千,条条道不同。”少年温声开口,“我尚不知姑娘擅长何方道,故而还需观察一段时日,姑娘勿怪。”
“公子随意就好。”苏时悦受宠若惊,一副捡了天大便宜的模样,“您的身体是最重要的,要是能忙里偷闲教我一会儿,我感激不尽。”
“口空无凭,我若是教会姑娘,真的引姑娘入道……”
他的眸光,又一次落在苏时悦腕上。
“姑娘,拿什么感谢?”
他还是想要她的珠串。
要是几日前,苏时悦定会严词拒绝,可同样的话再一次落在耳中,苏时悦的心态已经变了。
纵使仍旧无比不舍,她现在最重要的事的锻炼与成长。要是真的能学有所成,割舍心爱之物亦不算遗憾。对方是闻归鹤,应是有特殊的原因向他索要手串。如果是他,应该能好好对待她的珍宝。
苏时悦:“待我跟公子学一段时间后……”
闻归鹤:“不必。”
“哎?”
闻归鹤摇摇头:“我没有夺人所爱的喜好,不需要姑娘的珠串。”
“要是能引姑娘入道,也算是功德一件,何须报偿?”他以手掩唇,低笑出声。
苏时悦怔了怔,旋即张大了嘴,星瞳闪闪发光:“当真。”
闻归鹤藏起讥讽的笑容:“自然当真。”
苏时悦正要回话,忽然,“咚咚咚”三声,打断二人的交谈。
突如其来的敲打声在后方响起。
如沉闷的雷鸣,由缓至急,仿佛从幽深的谷底呼啸而上,直冲向顶峰,而后“?”一声。
铜锣响,万籁俱寂。
“莲花印在此,如圣君亲临,凡人参拜。”
修士出现在长道,他们皆穿白衣,披麻戴孝。身后跟着数名或飞天、或走地的侍从。
侍从扛着一尊用花梨木作底,精雕细琢而成的方形神龛。
龛笼中,站着一尊塑像。
八部神莲花相,容氏一族的家徽。
神龛之下,一名三白眼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立在队伍最前方。
苏时悦依稀记得,那是容枝桃的二叔,家主死后,绞尽脑汁与容枝桃争权的容家二当家容文赋。
容文赋振臂一呼:“既见圣君,缘何不跪?”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架势,他们游走四方,见神拜神,顿时毫不犹豫,“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圣君在上,佑我容氏,佑我大虞。”
车队与容氏的交界处,容枝桃也几步走来,熟练地屈膝,叩首在地。
容文赋的视线缓缓看向依然站立的苏时悦与闻归鹤。
“桃儿都跪下了,你二人,为何不拜?”他扬起下巴,傲慢道,“难不成,是不敬陛下?”
“跪下,磕三个响头,以示惩戒。”
容枝桃也扭头,面色焦急,用眼神催促苏时悦快向族徽行礼。
苏时悦没打算给容枝桃添堵,依言俯身,只是动作有些迟滞。
不能怪她,她活了十七年有余,还是第一次给人下跪。苏时悦尚未适应古代的规则,理智告诉她赶紧拜下去,符合逻辑,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僵硬起来。
后退一步,弯下腿,磕到地上,然后再把腰弯下去,手前伸,额头往地上撞……
不就是虞朝的皇帝而已,在她的世界里死了一千多年的冢中枯骨,有什么好跪的。
苏时悦不想跪,却不得不跪,在脑海中反反复复提醒自己必须做的动作。
可她只来得及挪脚向后,下沉的势头被拦住,腰竟折不下去。
“别跪。”轻柔却坚定的口吻,从身后传来。
有人托了一把她的后背,扶着她的腰,力道自下而上,撑起她。
苏时悦猝不及防,忙回头看。
袍袖飞扬,迎风猎猎作响。
闻归鹤迈开长腿,跨步走出,挡在少女面前。
身后传来欢喜的抽气声,却不吃惊。
果然,在那人眼中,他或许就是这副温柔体贴的模样。
她所有的任务计划,都是围绕着温润君子的人物形象制作。
承伤咒留着也无妨,他找到了更好的方式来对付她。以牙还牙,把她拖入地狱。
但在此之前。
她要讨好的人是他。
她的任务对象是他。
她连他都没有跪过,却要向这群欺软怕硬之流俯首。
简直,岂有此理。
闻归鹤的眸子半沉入阴影,须臾,抬眸,径直看向那尊八部神相。
“仙长可还记得共建紫极宗的闻氏?”
容文赋被他吸引注意:“你是何人?”
神龛悬在头顶,龛门之后,神像头戴金冠,脚踩莲花,眉眼慈悲而威严。
容氏族人、商队众人尽数跪拜,匍匐在地。
唯有少年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半月前,闻氏举族被灭。杀人者手段残忍,男女老少皆不放过。在下作为在外流落的旁支,是唯一的活口。闻氏与容氏交好,又曾共创宗门,在下担心杀人者波及容氏,特来通禀。”
他的脸上一无悲戚,二无恐惧。
条理通顺,口齿清晰。所言内容却恐怖无比,让人在高爽秋意中,遍体生寒。
“不过,闻氏也曾被圣君赐下族徽,纵使只余一人,拜容氏莲花相,依然于理不合,恐遭天罚。这位姑娘与我同路,亦不可轻易参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