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二年,九月初三,霜降。
申时三刻,侍女春桃第三次从垂花门外跑回,直奔西跨院。
陪嫁侍女闻香侯在廊下,一见春桃便迎了上去:“侯爷回了吗?”
春桃摇头:“还没。”
闻香又道:“你再去探探,我先进去回话,莫让夫人等急了。”
“是。”春桃领命去了,闻香转身进了正房。
正房的偏厅内支了个如意圆桌,桌上摆满了各式碗碟,凉碟素菜,层次分明,汤品甜点,应有尽有。下人们垂手侯在一旁,屋内落针可闻。
正厅一侧的金丝楠木交椅上坐着一位身着湖蓝色云锦襦裙的女子,正是永定侯夫人叶霜,她正低头翻看一本话本子,不时抬起头,朝院门处望一眼。
恰好看见闻香进来,便问如何,闻香如实回复。
叶霜听完只吩咐道:“去跟厨房的人说,等侯爷来了,再将这些菜热一遍。”
闻香领命去了,独留叶霜坐在偏厅内,望着院门的方向出神。
这几乎已经成了她日日都要做的事情,坐在偏厅内,等着那人出现在院门处,尽管大多时候都是等不到的。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半年多了。
叶家与萧家本是世交,叶泓远和萧老侯爷萧睿乃是好友,同居禹州。她与萧凛自幼一同长大,本是青梅竹马,五年前父亲被封为安国公,举家迁居临安城,偏又遇到她偶感风寒,一直在自己的院子里躺着,好了之后便到了出发的日子,她来不及跟萧凛辞行,想着到了临安再写信同他解释。
不料刚离开禹州,就听闻萧家老侯爷遭人攀诬,举家查抄,往日与萧家关系密切者皆避之不及,偏叶家在此时离开禹州,更让萧凛认为叶国公是早就听到风声,提前离开自保,更有甚者甚至猜测叶家的升迁正是与萧家落难有关。
虽然没有实证,后来也证实了萧家的清白,可事发后萧老侯爷气急攻心,悲愤离世,老侯夫人伤心欲绝,没多久也病逝了,萧府虽得平反,但萧家只剩下萧凛一人了。
可叶鸿远还好端端地活着,国公府更是全府安然无恙。
那时候,叶霜就隐隐感觉到,她和萧凛怕是再难和从前一般了。
后来萧凛被接入临安,由平阳王抚养,送入军中,替他四方征讨,屡立战功,平阳王一朝继位,他也被封为永定侯,权势极大,是如今最得平阳王器重之人。天下初定后平阳王又为他赐婚,因和叶霜自幼定下婚约,便只得履行婚约,并于七个月前迎娶叶霜过门。
这事萧凛只怕不愿意,受婚约所制,又有圣上赐婚,不得不从。一切也确如她预料,嫁过来后萧凛待她十分冷淡,从未提及二人自幼长大的情分,对她也不似从前。
叶霜知道,提起从前难免会提到禹州,会让萧凛想起曾经的家变,她并不介意,识趣地对往事缄口不提,安心操持家务,对他尽可能地体贴照料,当好他的侯夫人。只是萧凛不常在府上住,大多时候都宿在衙门和营中,回来后也多数在书房办公,很少能同她坐下吃一顿饭。
不过今日有所不同,经过叶霜这些日子的努力,萧凛对她的态度已有所缓和,上次见他时,她特地提起今日是她生辰,让萧凛一定记得回来陪她庆贺,萧凛也答应了。
所以侯府今日难得开了大厨房,未时刚过,她便让下人们开始准备晚膳。
今日他定会回来陪她庆生,无论多晚她都会等。
叶霜扶额拧眉,手中书页已停留许久。
“夫人没事吧!”闻香从门外进来。
“不妨事。”
“夫人今日起的早了,又折腾了大半日,定是累了。这侯爷也真是的,今日夫人天不亮就起来梳妆,精心打扮,又盯着厨房的人准备这一桌子饭菜,侯爷竟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还派个护卫来打发。”
闻香气鼓鼓的,又瞧见叶霜的手,眉心一蹙:“夫人您这手还是涂些膏药吧!回头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
叶霜抽出手中的帕子,雪白的帕子下,手背上一道深褐色的烫伤触目惊心。
“不必了,若是药味太重,只怕影响侯爷用膳,晚些时候再涂也不迟。”
闻香知道劝不动,叹了口气:“夫人你这又是何必,一道笋丝面而已,让厨房的大师父做便是,又何必亲自动手?”
“侯爷这些年四处征战,餐风露宿,如今身份尊贵,珍馐美馔吃得多了,最想念幼时这一碗笋丝面,府上又只有我会做。”
“就算是侯爷爱吃,再说了,这笋丝都是您亲自准备的,半个月前便采买了各种产地的笋干,挑出最接近禹州的那种,还得挑最嫩的,昨儿夜里就开始煮了,一根根撕成笋丝,奴婢们要帮忙您还不让。”
“不过是我一点心意。”叶霜眼底含笑,脸颊带着一抹红晕,仿佛能从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中感到一丝满足。
她略一抬眸,见一粉色身影从外院跑进来,认出是房内的另一个丫鬟春桃,小丫头是个急性子,还没到跟前就开始喊:“夫人!侯爷,侯爷……”
“侯爷回来了?”叶霜当即站起。
“侯爷身边的萧寒来了,在院外求见夫人。”
这萧寒是侯爷的贴身护卫,是萧府的家臣,自幼和萧凛一同长大,往日与侯爷形影不离,这会儿来了,怕是……
叶霜愣了一下,缓缓坐下:“让他进来吧!”
萧寒领命进来,先行了个礼:“侯爷说他军中有要务,不能陪夫人用膳了,让小的替他赔个不是。”
“哦。”叶霜淡淡应了声,坐在桌旁出神。
萧寒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檀木匣子,道:“侯爷知道今日是夫人生辰,特命小的将贺礼带给夫人。”
闻香上前接过,呈给叶霜——是一枚白玉透雕莲纹簪。
叶霜弯了弯嘴角,拿起簪子细看,眼底蓄满笑意:“侯爷有心了,他几时回来?”
“这是侯爷特意为夫人挑选的,一早便备下了,只等着今日亲手送给夫人。”萧寒低着头回话,“原也是要回的,谁承想刚出门就遇上静王殿下,要同侯爷商讨北境局势,侯爷无奈,只好留下。”
北境向来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今又正是局势紧张,萧凛走不开也情有可原。
叶霜眼眸低垂,把玩着手上的丝绢帕子,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军情紧急,不可延误,我自是明白,你去回侯爷,让他不必急着赶回,先处理公务要紧!”
“是!小的告退。”萧寒领命退了下去,出门之后深深吐了口气,这差事真不好当啊!好在夫人识大体,又向来好说话,若换了旁人,只怕今日他没法这么快离开。
萧寒走后,叶霜的视线随之投向院门,似乎还在期盼那人会出现在门口。
一屋子下人暗自交换着眼神,大气也不敢出。
“夫人?夫人……”闻香轻轻摇了摇叶霜,“夫人你没事吧!”
“我没事。”叶霜收回视线,扫了眼这满桌的美食。
“夫人先用饭吧!”
“都撤了吧!等侯爷回府后,若是想吃了,再热了端上来。”
“夫人不进一些吗?”闻香忍不住劝道。
叶霜摇头:“没胃口。”
闻香只好吩咐下去。
一群人连忙动了起来,依次将菜品撤了。
叶霜又将剩下的人都打发了,屋内只留了闻香和春桃二人。
“替我卸去一半首饰罢!”
二人扶着叶霜来到妆台前,卸去了几个份量较重的头饰。
“折腾了大半日,侯爷说不来就不来了。”春桃忍不住嘟囔两句。
闻香横了她一眼,示意她少说两句,又见叶霜一直把玩着那簪子,笑了笑道:“侯爷还是想着夫人您的,这枚簪子一看便知十分贵重。”
“可也只剩贵重了。”
小时候萧凛时常给她带各种新奇玩意,变着法地逗她开心,礼物从来没有重复过,而不是这种到处都能买到的簪子。
闻香放低了声音:“可这是侯爷第一次送夫人东西,可见侯爷心里有您!”
叶霜没应声,指腹抵着簪子尖尖出神。
“夫人仔细着手,这簪子虽是玉做的,但还是谨慎些的好,”闻香上前接过簪子放回盒中,“夫人也莫要太过伤怀,这些日子侯爷虽然很少回来,但每次回来都会第一时间来看夫人,上次还带了夫人爱吃的桃花酥回来。”
春桃这时反应过来,连声附和:“是是是!”
“可他分明答应过我,会回来陪我用膳的,如今却……闻香,”叶霜不安地抓住闻香的手,“你说他会不会还是没有原谅我?”
“夫人又不曾对不起侯爷,何来原谅一说。再说,当初的事情也不是夫人你说了算的,侯爷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何况如今您已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了,夫人只需再耐心一些,侯爷会看到夫人的好。”
叶霜眉心有所松动:“当真?”
“自然。”
“他如今对我,的确比刚成婚时要好上许多。”
“定是侯爷察觉到夫人的真心,所以也不忍苛待了夫人,这不是还提前给您备下贺礼,侯爷原本也是想回来的,只是被公务绊住了。”
叶霜望着簪子思忖片刻,将簪子递给闻香:“那你替我将这簪子戴上罢!既然是他送的,我以后便日日都戴着。”
“是!”闻香忙不迭地应了。
望着镜中的自己,想起这些时日萧凛态度的转变,叶霜终于满意地笑了。
一旁的闻香和春桃对视一眼,这才也跟着笑了。
见叶霜兴致还是不高,春桃又提议:“如今天色还早,侯爷不在,夫人不如出去走走,当是散心了?”
叶霜略一沉吟:“那便出去走走吧!”
“我听闻,西郊新开了马场。”
闻香忙应道:“是的,奴婢听闻那马场很是不错,夫人往年生辰都要骑马郊游,何不去看看?”
此时门外刚好传来一声:“谁要去西郊马场啊?”
闻香识得来人的声音,眼神一亮:“夫人,宋小姐来了。”
叶霜连忙换上笑意,起身相迎。
话音刚落,宋云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
“霜儿,我来替你贺生辰了,没来晚吧!”宋云是将门之女,也是叶霜在临安认识的唯一好友,她今日穿了件墨绿织金麒麟纹窄袖褙子,下穿藏青千褶裙,长发高束,只用一顶银丝小冠固定,未施粉黛,一如既往的清爽利落,一看便知是从练武场上直接过来的。
叶霜迎上前,满口道:“不晚。”
将宋云请进屋内,又吩咐闻香看茶。
闻香倒了杯茶上来,看到了救星一般:“宋小姐来得正好,我家夫人刚还说要出去走走呢!”
宋云一手端着茶喝起来:“先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宋云进来时捧着个木匣子,献宝似的递给叶霜。
叶霜双手接过:“什么宝贝,看你一副不得了的样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簇新的袖箭。
“送你把玩的,本来想送长剑,又怕不方便,你如今不比从前,说话做事都有许多顾虑,这个适合你,闲暇时可以把玩,关键时还能防身。”
“多谢,我很喜欢,闻香,替我收好。”
闻香领命将匣子收了。
宋云环顾左右:“怎么?永定侯不在府上?”
叶霜满脸笑意:“他军务繁忙,刚来陪我吃过饭了,又赶了回去。”
宋云不疑有他,又拉着叶霜多嘱咐几句:“这袖箭你切记收好,如今你成了婚,不比从前,永定侯权势滔天,自然也树敌颇多,若有什么,你有这袖箭,也能有些转圜余地。”
叶霜由衷点点头:“我明白的。”
宋云又摇头:“你看看你这侯夫人当的,我还以为今日定当门庭若市,命妇贵女都受邀来替你庆生呢!”
叶霜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萧凛……侯爷他,虽得圣上器重,但其实在朝中树敌颇多,我也不擅长操办这些,干脆就不办了。”
“两人关起门来吃顿饭也好,何况也没人敢说他永定侯的闲话。”
叶霜眼神暗淡了一瞬,仿若落了一层树梢上的碎雪,透着清冽的冷意,片刻后,她明媚一笑,竭力将这点碎雪消融:“不说这些了,我想去西郊走走,你可要同去?”
“自然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