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在扶摇这里算是废了,往年她在行宫玩水跑马,启程回宫时万分不愿,但现在表哥来跟她说回宫,扶摇竟欣然应允,至少在京里还能在出宫逛逛。
八月底,皇太女鸾驾回宫。
修养了大半个月,扶摇身上的瘀伤褪了下去,只有受伤最严重的地方,还残留着浅淡的青色印记。手上勒痕的血痂脱落后,留下两条粉嫩的伤痕。
回宫才三日,秦王看过扶摇手上的伤后,又将功课布置下来,奏折也照例送到御书房,早朝也恢复了。
九月初一的早朝,扶摇就赖在床上不肯起,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嚷着:“头疼,手疼,身上疼……”
程执玉立在床前,面容冷峻,才不管扶摇如何嚷嚷,俯身将她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手上再一扯,露出扶摇乱糟糟的小脑袋,宫女立即呈上浸过冷水的锦帕,程执玉拿过,拨开扶摇脸上的乱发,一把将巾子覆到扶摇脸上。
汪公公和沈兴在一旁看得直吸气,世子真是……下得去手啊,一点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的。
仲秋的早晨,气温已经很冷了,再被冰冷的帕子一冻,扶摇激灵地打了个寒战,闷在冰寒的巾帕下“呜呜”挣扎,可程执玉心狠啊,只不管不顾拿着帕子给她洗脸。
这一下,扶摇彻底醒了,从被子里伸出手,用尽全力推他,“每次都这样,我要被你折腾死。”
程执玉常年习武,扶摇这点力气,无异于蜉蝣撼树,他唇角微勾,大掌攥住扶摇的手,将她整个人从被子里提溜出来,不等她反应,将她一把推给伺候的宫女,吩咐道:“快些。”
扶摇还在生气,就被宫女们簇拥着往净室去,她在人堆里回头,冲程执玉“诶诶”喊了两声,却被宫女们不轻不重的力道拥着她往前去,扶摇怒道:“停下!谁才是你们主子!”
宫女们声音轻软地哄着:“殿下,下了朝咱们踢毽子好不好?”
又有人道:“还是斗草吧,可以叫上公主一起……”
“投壶也很好玩啊,奴婢近来私下练习好久了……”
十几名宫女岔开话题,热热闹闹围着扶摇,手上轻柔又迅速地将太女殿下打扮好。
等用了早膳上御撵时,程执玉要来抱扶摇,扶摇冷傲地睨他一眼,头也不回的自己走了。
程执玉垂眸轻笑,无奈地摸摸鼻子,抬步跟上。
直到中午用膳,扶摇还是不待见程执玉。
两人同桌吃饭,扶摇板着脸,自顾喝一盅老火野鸽汤。程执玉也没说话,怡然用膳,食欲丝毫没被影响,这模样,令扶摇更气了。
她扔下汤匙,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偷眼去瞧他,却见他正好也向自己看来,一时四目相撞,扶摇气鼓鼓地别开脸去。
程执玉双眸蕴笑,低咳一声,故意道:“汪公公,今日这八宝鸭不错。”
扶摇立即开口,“将八宝鸭撤下去。”
汪公公憋着笑,恭敬道:“是。”
眼见八宝鸭撤下去了,程执玉又抬手去夹清蒸鲥鱼。
扶摇:“鱼也撤下去。”
接下来无论程执玉夹哪样菜,扶摇就命人撤走,接连五六次后,扶摇再看桌上菜肴,竟发现自己喜欢的菜色都被撤下去了。
扶摇知道自己被他耍了,又见他玉面含笑,一时气得脸都红了,扔了玉箸,起身就走。
程执玉追上去,在次间将扶摇从背后抱住,垂首哄道:“我错了,冉冉饶了我。”
扶摇在他怀中挣扎,见挣不开,低头咬在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上。
程执玉“嘶”声抽气,任她咬着,另一只手轻拍扶摇脑顶,“别生气了,气着自己划不来。”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
扶摇终于松了口,又见他俯身侧首来看自己,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她的面容,扶摇“哼”了声,偏过脑袋。
程执玉弯唇微笑,将人转过来,揽着她去用膳。
方才被撤下去的菜肴,又原样上桌,程执玉亲自夹一块八宝鸭放到扶摇碗中,陪笑道:“殿下消消气。”
扶摇再瞪他一眼,终究执箸,慢慢吃他夹过来的鸭肉。
又过了两日,扶摇都快忘了行刺的事时,表哥却来告诉她寻到真凶了。
扶摇正歪在榻上看话本,听到他这样说,手上一颤,从书后探出一颗脑袋,眸色纯净地望着程执玉,“是谁?”
“安王府的平阳郡主。”程执玉道。
扶摇“啊”了一声,“怎么是她?”
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程执玉在扶摇身侧坐下,自顾从方桌上斟茶喝了几口,才道:“那个死掉的禁卫军与她身边的嬷嬷有来往。”
扶摇:“就这?这能证明什么?”
“这当然无法证明,只是我们放出消息,说那禁卫军秘密藏了物证,安王府的人偷偷去找,就入套了。”程执玉道。
“就这么简单?”
扶摇原以为是很复杂缜密的刺杀呢。
但程执玉只给出一个结论,对扶摇来说或许简单。然而,锦衣卫不仅要调查其余的郡王宗亲,还得逐一排查上百禁卫军的嫌疑,桩桩件件都要细致审查,堪称一项庞大的工程。
扶摇没问那句“她为什么杀我”的傻话,父皇以藩王身份夺位,踏着尸山血海坐上龙椅,屠虏许多浑水摸鱼的宗亲,她都明白。
扶摇垂下眼,想到自已以往喊她平阳姐姐,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原来她笑着对自己说话时,心里是恨极了她的。
“她杀我也情有可原,毕竟安王以及三位郡王都是被父皇赐死的。”
扶摇的声音很轻,眼睛垂下来,纤长浓密的睫毛似鸦羽般覆住眸中郁色。
程执抬手揉她脑顶,柔声道:“不是你的错。”
扶摇不语,沉默半晌,才道:“我想见见她。”
程执玉一愣,随即道:“陛下会处理。”
扶摇抬眸望着表哥的眼睛,坚持道:“我想见她。”
翌日下午,扶摇在程执玉的陪同下,以及周围众多锦衣卫的戍卫中,在皇宫一处偏远的殿宇见到了平阳郡主。
平阳郡主被绑在椅子上,面前隔扇门被推开,刺目的阳光如利剑般斜/射进来,平阳眯起眼,在耀眼的光晕中,她看到了扶摇,云鬓凤簪,明黄龙袍,这是这大靖最最尊贵的女子。
蓦地,平阳口中发出轻蔑地一声冷笑,昔日柔美的面容写满怨毒。
扶摇心中一震,她比她想象中的……更恨自己。
“成王败寇,顾扶摇,休想我求你。”平阳眼神锋利,似要将扶摇千刀万剐。
扶摇望着她,面容平静,只是平伸出手,程执玉就将一把匕首放到扶摇掌中。
扶摇抽出匕首,寒芒乍现,她一步步向平阳走去。
随着扶摇靠近,平阳强装的镇定破防,她摇晃着椅子要往后退,慌道:“做什么,你做什么……”
“啪嗒”,扶摇将匕首扔在平阳腿上,“自我了断,还能得个痛快。”
平阳愣了愣,随即阴森地笑起来,在扶摇平静的目光下,她怨愤道:“顾扶摇,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
“这世间,所有最好的都被你得到了,所有人都捧着你,整个天下最好的男子都在等你长大,等你像皇帝一样选妃……”
在程执玉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时,再去捂扶摇的耳朵,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扶摇尽数听在耳中,面上浮现出震惊的神色。
平阳笑声变得惨淡,“你看,即使一句不好的话,身边人都不让你听到。”
程执玉松开捂住扶摇的手,转头望向平阳的目光,幽暗得像看一个死人。
震惊过后,扶摇也笑了,“我还以为,你恨我,要杀我,是因为我父皇杀了你父王,原来不过是为了得不到的男人而发疯。”
“怎么?你想选世间最好的男子,别人就不可以往高处走?”扶摇蔑视道。
平阳“呸”了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若你不是皇太女,你身边的秦王世子会要你?”
程执玉面孔冰冷,“蹭”的一下拔了刀。
扶摇抬手,握住他拔刀的手,回身对平阳道:“可我偏偏就是皇太女,你父王也是我父皇的手下败将。怎么?不服?我告诉你平阳,若我是你,刺杀失败后,要么带着幼弟远远逃走,要么在家自行了断,绝不会出现在此地任人宰割。”
“你也道成王败寇,今日我给你一把匕首,已是对你最大的仁慈。”
扶摇说完,袖袍一挥,转身离去,留给平阳一个决绝的背影。
平阳呼喊起来,“扶摇,扶摇……”惊惶中带着祈求。
夜色寒凉,扶摇独自坐在广扬殿外的丹樨上,眼前是巍峨殿宇,煌煌灯火。这天下权势至高之处,辉煌又凄冷。
汪公公等人远远地在扶摇身后,都不敢出声打扰,又怕殿下在秋夜里着凉,忙悄悄派人去请世子。
程执玉来时,就见扶摇双手抱膝,独自坐在玉阶上,她身后的宫殿巍然壮丽,而她,那样小。
他快步过去,接过宫女手中的披风,为扶摇披上。
“不要多想。”程执玉挨着扶摇坐下,长臂揽过扶摇的肩,轻声道:“有我在,别怕。”
他知道,在皇权浸润中长大的扶摇,有颗极柔软的心,今日丢给平阳一把匕首,也是因为安王府中仅存的小郡王,若等皇上下旨,安王府是一个不留的。
扶摇抬首仰望,弦月似弯刀般嵌在冰蓝的天幕上,她的声音又轻又缓,似呓语,“不疑,若你身处我的位置,一定做得很好。”
程执玉心口发涩,将扶摇又揽紧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怕,我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