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秦王下朝后回京办了点事,等到第二日上午才来御书房检查扶摇的功课。
扶摇正和表哥在批折子,听见内侍在外报:“秦王求见。”程执玉忙起身,将自己坐的椅子提到一边去。
扶摇从奏折中抬眸看秦王,见他始终冷肃的面容竟难得有一丝柔和。知道舅舅是因为她昨日训斥了内阁,正高兴着。
只不过她昨天才骂了内阁,今日就收到两封请辞折子,不等秦王行礼,扶摇将折子递给他。
秦王双手接过,展开看了后,面上现出微微的笑,道:“陛下以往对内阁宽容,昨日被殿下训了一顿,这就受不了了。”
扶摇眼底蕴着笑,目光飘向安静立在下首位置的表哥,舅舅这话,和方才表哥说的一模一样。
程执玉亦抬眸望向扶摇,桃花眼弯起弧度,显然也在笑。
秦王不管他们小儿女间的眉眼官司,只一心关心国事,亦想考教扶摇,便问:“殿下预备如何处置?”
内阁四位辅臣,韩从兆是父皇新提上来的,却不巧才进内阁,就死了父亲丁忧在家。剩下三位阁臣,一是首辅卫承明,一是年迈的吏部尚书孙添,再一位是韩从兆提上来的江安。
这请辞折子,一封是孙添的,一封是江安。
扶摇方才就与表哥在讨论辞呈的问题,她很清楚,自己昨日才大骂内阁,今天就有两位阁臣递辞呈,就是对她无声的威胁。
她也毫不怀疑,这辞呈是首辅卫承明指挥两人写的,韩从兆丁忧前,就与首辅政见不和,这时候连韩从兆这边的江安都递上辞呈,这是首辅在给她亮爪牙呢,他将韩从兆的人策反了,内阁彻底把持在他卫承明手中了。
思及此,扶摇冷哼一声,她虽对政事不甚明了,但不代表不会弄权,毕竟是在帝王身边长大的,这时看首辅处心积虑敛权,不过是俯瞰一只蝼蚁。
在她看来,臣子间争权夺利不是坏事,她只要稳坐钓鱼台,等他们争个你死我活之际,再轻轻抛下鱼饵,钓上一尾奄奄一息的鱼儿,那鱼儿不仅没精力蹦跶,还对她感激涕零。
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然而不论东风还是西风,在上位者这里,总要旗鼓相当才好打擂台。
如今韩从兆丁忧在家,朝廷里的事鞭长莫及,全靠君臣之间以往的情份维系。
可扶摇,对韩太师却没什么情份,这时明显韩从兆已被架空,但她却不想管,想让这位太师在家里着急上火,便道:“能怎么办?不批。”
昭武帝提拔韩从兆,秦王亦是认可他的,眼看卫承明那边风势劲,便想维护,“他们以辞官要挟,就是量殿下不敢批,难道朝中除了这两人,无人可用了?殿下可不能被他们左右了。”
“哦?”扶摇故作诧异,拧眉深思了会儿,道:“那便准了江安的辞呈,再拟旨让韩大人夺情回朝?”
秦王满意了,行礼道:“殿下英明。”
程执玉全程听着两人说话没有作声,此时见扶摇按照父王的意思行事,转头诧异向扶摇望去。
扶摇冲表哥挑了挑眉,给他一个自有安排的得意模样。
“如此一来,内阁只剩下两位阁臣,奏折肯定会更多的往我这边送来,况且我昨日还开口让他们将治国增收的良策直接呈到我这里来,舅舅你看这些功课……”
扶摇的言下之意是——我很忙,没时间写功课。
秦王却权当不知,面孔又恢复严肃,一板一眼道:“政务要处理,功课也不能荒废,殿下应勤勉才是。”
这一下,直接将扶摇气笑了。
秦王一走,扶摇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拿过江安的请辞折子,笔走龙蛇般写下“不准”两个字!
朝臣们为权利争个头破血流,在扶摇这里,只是她推脱秦王功课的工具而已。
程执玉瞧扶摇这样,故意过去问她:“还拟不拟旨让韩大人回来?”
“不拟!”扶摇气道。
程执玉顿时笑起来,扶摇拿眼瞪他,看他还笑,气不过捏拳捶他,恶狠狠道:“等着吧,我早晚找回场子!”
程执玉回身捉住扶摇打他的手,笑道:“对,是该给父王一点教训了。”
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自初一那日,扶摇当着众臣的面,让他们将折子直接呈给她后,原本被文官压得只写请安折子的武将们,也觉得自己行了,一个个将自己那堪称宏伟的良策往她这里递,扶摇看着又被气笑了。
而程执玉,纵使他是武将这边的,也被那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治国妙招羞得低下了头。
扶摇挑了其中最荒唐的一封折子,在七月初十上朝这日,特意让秦王来念。
金銮殿上,秦王接过汪公公呈递来的折子,打开看了一番,饶是他久经沙场,这会子也不禁老脸一红。
文臣们近来被太女殿下打压,正缩头缩脚,今日见殿下让秦王念折子,以为是他们文臣这边又出了岔子,被殿下拿来杀一儆百,正战战兢兢等着,却见秦王久久不念,而高阶之上,传来殿下严肃的一声,“念!”
秦王深吸一口气,缓缓念道:“恭请殿下金安,臣赵坦谨奏:今大靖国库艰难,根源在于国土狭小,资源有限。臣以为,北可征匈奴,拓草原之利。东可伐倭国,取海上之便。唯有四海归一,夷狄臣服,大靖方能国祚绵长,蒸蒸日上……”
文臣听完,那微躬的身子瞬间直了起来,谁都知道,大靖国库空虚,皆因昭武帝酷爱打仗,国土面积确实是扩张了几十万方里,但经济却越打越穷。
而这兵部郎中,却还在这穷兵黩武呢。
文臣们一副看好戏的心态,望着秦王不自然的脸色,想到他平日仗着是太女殿下的亲舅舅,总是强压文臣一头,现在被殿下打脸,心中忍不住笑起来——你也有今天!
“秦王,你看这治国之法,可行否?”扶摇端坐在宝座上,望着阶下百官的目光,仿佛庙宇里高高在上的神祇低眸俯瞰人间。
秦王第一次见识到扶摇身上的君威,心中欣慰多过敬畏,一撩官袍,跪身下来,请罪道:“殿下恕罪。”
武将们集体跪倒,高呼:“殿下恕罪!”
金殿内,只剩下左列的文臣还站着,当东阁大学士朱思敬先行拜倒,文臣们亦山呼恕罪。
扶摇这一手反转,将文臣武将轻松玩弄于掌心,最后再把奏折推给内阁,自己当起甩手掌柜。
虽然扶摇在朝堂上大获全胜,但该写的功课一点也不少,除了二十篇小字,还要写一篇政论,还要查看各官员履历,以防秦王抽查。
扶摇不懂,秦王怎么就这么倔!非抓住她写功课!
行宫的湖心水房里,流水被风车引上屋顶,再从屋顶倾泄而下,流水形成水帘,泠泠落进湖中,将一座琉璃轩遮蔽得有如水帘洞。
扶摇歪在软榻上唉声叹气,安宁公主在旁做针黹,眼看一方兰花手帕即将绣好,却被扶摇伸手夺去,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安宁忙伸手去拿,“殿下小心,针还没取呢。”
扶摇极度无聊,将手帕子丢给安宁,叹道:“你倒坐得住,绣个花描个草就是一天。”
安宁拿过手帕继续捻针绣起来,笑道:“这大热天的,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大热天的,只能呆在屋子里。”扶摇又往迎枕上靠去。
汪公公在旁边,小心进言:“不如宣先生来说书,或是让梨苑子弟来唱曲儿,都是极好的消遣。”
扶摇揉揉额角,“叽叽喳喳的,闹得头疼。”
“要不……我念话本给你听?”安宁斟酌道。
扶摇喜欢听安宁讲话本,她说话又轻又柔,每当读到公子小姐约会的地方,还会脸红,让她觉得好玩极了。
每当这时,扶摇就笑话安宁。
次数多了,安宁再也不给扶摇念话本了,今日瞧她实在无聊,才主动提出,但一见扶摇那戏谑的眼神,就又后悔起来。
汪公公见扶摇面上现出笑意,忙让人去取话本。
安宁没办法,在潺潺流水声中,柔柔念起书来。
“……谢小姐是不敢去寺庙相会的,奈何丫鬟小玉收了陈生的好处,一再怂恿,谢小姐却不过,加之对那陈生的确有情,便半推半就地去了……”
“……两人相约在寺庙后山相见,小径上,小姐未语先红了脸,羞得偏过头去,陈生转到小姐身前,小姐又转身到另一边,陈生再转过来,一双恋慕的眼,始终落在小姐脸上,见小姐要走,陈生一急,一把将小姐搂进怀中……”
扶摇听到这里,睁开眼向安宁公主望去,笑嘻嘻道:“怎么不念了?搂进怀中然后呢?”
安宁公主不仅脸红,耳朵都红了,将书扔到榻上,扭过身去,咬唇道:“你自己看。”
扶摇笑起来,捡起榻上话本,自顾念道:“谢小姐惊得花容失色,忙去推书生,却道那书生是个胆大的,垂首吻……”
扶摇还未说完,就被安宁将书抢过去,“不准念,羞死人了。”
扶摇凑到安宁身前,仔细瞅着她羞得通红的脸,笑道:“这就害羞了,等下降了可如何是好啊。”
安宁又羞又恼,见她还戏弄自己,扑过去将扶摇按在榻上,挠得她连连告饶。
听着太女殿下银铃般的笑声,一旁伺候的宫女近侍们,都抿唇笑了。
玩闹一阵,扶摇坐起身将气喘匀了,问安宁,“话说,皇祖母是怎么打算的?你都十六了,给你寻了哪家王孙?”
安宁捻着手帕按着眼角笑出来的泪,瞧她还戏弄自己,顿时又偏过脸去。
扶摇此刻就像那话本里的书生一样,一个劲凑到安宁身前,缠着她告诉自己看上了哪家王孙,“你放心,只要你看上的,我就抓他来给你做驸马。”
安宁用羞恼掩饰眸中一闪而过的愁绪,只作势要再挠扶摇,娇声呵道:“你还说,还说……八月里你要满十四了,羞不羞……”
“我羞什么,我都有我的书生了,你的呢,在哪里?”扶摇理直气壮,才不羞。
安宁明白扶摇口中的书生是秦世子,知道自己辩不过她,只起身走开,不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