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张明没那么暴躁,但也面无表情,硬邦邦的说:“我们是来收夏税的。”
这话一出,哪怕村民敬畏官差,也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夏税,按规矩不是五月下旬收吗?”
张明瞥了那人一眼,那人赶紧缩进人群中,他收回目光,继续一板一眼道:“按小麦每亩六升,大豆每亩六升,粟米每亩三升算,你们桃李村共有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应当收粮食……”
他念的时候,已经有站在远处的村人议论起来,面上惊恐、愤怒、无奈不一而足。
等他念完,老村长苦着脸小心道:“张爷,自干旱以后,地里收成越来越少了,这小麦每亩六升……是风调雨顺,老天保佑才能收上来的,我记得去年……”
“去年县太爷大发慈悲已经给你们减免了,为此还被上面批了个狗血淋头,你是什么排面上的人物,难道还敢连累大人丢了官?”何大刚瞪着眼睛,大声呵斥,“再说,上等田与中等田都给你们算下等田的收成了,这已经是大人格外宽容,不然你们去其他县问问?”
老村长真想大喊,但小麦每亩六升就是上等田的税啊!
可其他官差已经纷纷道:“这些刁民就是日子过太好了,咱官府又岂是他们讨价还价的地?”
“这般贪心不足,何须客气?要我说,直接去他们家里收,有多少收多少,非得凑够今年的税额!”
一众村人都变了脸色。
张明眼中闪过一抹不忍,但还是道:“李村长,去取粮食吧,这是上头的命令,不要让我们为难。”
真让官差们动了手,可就不会轻易停下了。
竟已没了转圜之地!老村长咬紧牙关,强撑起笑容,说:“张爷,粮食是真没有了,今年连地里的种子都没发芽……”
“今年种子没发芽,那去年的粮食呢?”
“你跟他扯这些干嘛,这种子没发芽,是他们不会种,咱们当差的只管收税!”
何大刚大喝一声:“你这老头扯这么多,不会是想逃税吧?”
“不敢不敢。”老村长的身子又矮了一截,种子没发芽是他们不会种这种话,也只有没种过地的人说得出来。
是他们不努力吗?是连着三年没下过一滴雨!
这样的地,别说娇贵的庄稼了,连野草都长不出来。
可是有再多的怨愤,再多的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依旧陪着笑脸说:“咱桃李村世世代代都是老实本分人,哪敢逃税?只是这粮食,真的拿不出来了啊……”
这时候的粮食,就是救命粮,是万万不能交的。
“麻烦各位爷通融一下,我小儿子认得县太爷的小舅子,平素关系也十分……”
话未说完,何大刚不耐烦的挥手:“认得谁都没用!赶紧的,去搬粮食。”
老村长看他这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又看看没有说话的张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求道:“从前年起,地里能长出来的粮食连往年的十分之一都没有,这么多税粮,我们是真的拿不出来呀,张爷、何爷您开开恩,我们桃李村一贯老实本分,能交的肯定会交……”
张明别过了脸,何大刚却是不耐烦了:“你这老头是听不懂人话是吧?让你搬粮食你不搬,兄弟们,咱们亲自去搜!”
本来看在李承志一直都很殷勤识趣,孝敬自己的份上,他愿意给几分面子,才没撕破脸。
但这回,他可宽容不了。
县太爷可是明令警告他,这粮食收不上来,他的位置就做到头了。
于是不再客气。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群官差如狼似虎的冲进了村民们家里。
“不要啊,那是我家里人的救命粮!”老村长爬起来,要阻止他们把粮袋搬走,却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出老远。
“村长,村长!”
“爹!”
“爷爷!”
“不要拿走我家的救命粮!”
“奶奶的,跟他们拼了!”
面对村里人仇视愤怒的眼神,何大刚直接拔出了腰间的配刀,嘲讽道:“怎么,你们这群刁民还敢袭击官爷,莫不是要造反?”
锋利的大刀横在面前,雪亮的,开了刃,泛着无情的冷光,这就像一盆冷水浇在村人沸腾的脑袋上。
凭什么斗,凭他们的锄头镰刀吗?凭他们饿了好几个月的骷髅身板?
还有造反,那可是整整九族都要被砍脑袋的重罪!
老村长喘着气,勉强从地上撑起来,喊着:“大海……你们快住手,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本分人,可万万不敢顶撞官爷,这粮食、粮食就让他们……咳咳咳。”
他用力的咳嗽起来,直接吐出了一口血。
张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却木然,对一众拔刀的官差道:“不必与这些升斗小民纠缠,粮食更重要。”
何大刚冷哼一声,倒是听了劝说收刀入鞘:“你爷爷今个心情好,不想见血。”
“兄弟们,去搬粮食。”
虽然大部分百姓都乖巧如绵羊,哭归哭,求归求,拿刀吓唬一下,还是要把粮食乖乖交出来,但也有少部分刁民竟敢反抗,所以他们出来前可是有好生打磨佩刀的。
眼看官差小人冲进村民小人家里一顿打砸,黑猫气得胡须都立起来了,质疑道:“宿主,你确定这就是村长心中最坚定的信仰?就这样的官府中人,有什么值得信仰的?还想跟我们神明比?”
扶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面上却没什么意外:“古代世界是不一样的,他们长期被神佛真实存在洗脑,所以于他们而言,当神仙有一日真的出现了,反而没有我们和你们的时代那么惊讶。”
黑猫摇摇头,有些听不太懂。
“我们破除封建迷信,相信唯物,否认唯心,你们大概就更不信了,但在古代,神权与皇权并重,常有古代官员死后封神的说法,皇帝自号天子,可册封神明,其地位仅次于甚至是等同于天帝,你好好品一品这个帝字。”
“严格意义上,皇权是高于神权的。”
黑猫嘴巴张大,有些懂了。
扶光说:“在我们看来,很荒谬,皇帝的存在是落后,是封建糟粕,我们对此不屑一顾,所以一旦确定神明伟力的存在,会立刻把它踩下去,但在古代,在蒙昧时期,于最底层的老百姓来说,皇帝高高在上,神仙也高高在上,对他们的敬畏没有区别,甚至因为长久以来统治者的宣扬,如朕即天子,皇宫里有龙气妖魔鬼怪不可近身……老村长对于我们的猜测和恐惧,会让他在心里更偏向官府,即便我们刚帮了他。”
“毕竟聪明人总是想得很多的,不过——”扶光眼中闪过一抹冷光,“这个信念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老百姓是很能忍的,他们相信正统,如羊群的大多数一样被乖乖驱赶着,那种离经叛道、敢于反抗的终究是少数。
但还有一个词叫做触底反弹。
当有朝一日,他们活不下去时,他们的怒火足以掀翻整个天地!
只是,这虽然意味着解锁区域马上就能达成,他们将收获更多信仰点,但扶光面上却没有多少开心之色。
“怎么才这点粮食?”何大刚瞪着眼睛,很不满,“所有屋子都搜过了吗?”
小弟们纷纷叫冤:“真的就这些,咱可是每一寸都摸过,就差掘地三尺了。”
“是啊何爷。”
他们怕村民们把粮食藏地窖里,还多耽误了些时间。
可惜地窖里倒是藏了些大缸,结果一揭开,全是水,还一股怪味!
当时有官差直接脱口而出:“这不会是尿吧?”
他们常下乡,倒是比县衙的老爷们知晓些人间疾苦,有些村子没钱打深井,河里小溪都干了,又不敢上山,渴急了直接喝尿。
想到此,官差们满脸嫌弃,甚至都没怎么确认里面是否藏着粮食就赶紧盖上,心里觉得这桃李村的人也太埋汰了。
至于吗?还巴巴藏地窖里,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张明试探性的道:“我看他们这般,这些应当已经是村民们所有的粮食了,咱们将其搬走,赶紧去下一个村子吧。”
“不可能!”何大刚断然否决。
他表情轻蔑,并不将张明放在眼中,自己才是县太爷的心腹,县太爷把这事交给他,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多收粮食的。
何大刚目光扫过一众,想起上一个村子收上来的粮食数额,杀气腾腾:“定是这些贱民藏起来了!”
立马就有人应和:“没错,上次收人头税时他们可用的是税银,粮食一分没出。”
“是啊,那次我们已是看了李文书的面子。”
“这些贱民跟耗子一样,可能藏了,不如审一审,用上手段?”有早就看李承志不顺眼的官差恶意的说。
“不可,动用私刑可是违法的!”站在张明旁边的年轻人没忍住,脱口而出!
“那你倒是把他们藏起来的粮食找出来啊!”
“就你善良,若粮食收不够数,你去和县太爷交代!”
官差中隐隐分出两个派系,竟是对峙起来。
然而以往能平分秋色的张明,也就是县丞这一派却明显落了下风,只两三个人站在张明这边,面露不忍。
老村长知道自家小儿子走的是县太爷小舅子的路子,天然就归属于县太爷一脉,平时对张明是不如对何大刚那么恭维的。
却没想到这会儿竟是张明对他们有几分留情。
他不晓得县太爷与县丞为着救灾还是收税一事闹了起来,三把手县尉直接站在了县太爷那边,县太爷一改以往爱民如子的清廉形象,翻脸无情,他刷的一下跪了下去:“真的没有粮食了,官爷,你们开开恩,现在山上的草木都枯死了,你们把这些粮食拿走,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是啊官爷,您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有那演技过得去的就跪在前头,跟村长一块磕头。
那知道自己不会撒谎的,就跪在后头,实诚的把脑袋埋进土里,一个劲的嚎。
他们都知道还有粮食藏在山里,可他们更知道,那是他们仅有的活路了,绝对不能被找出来。
原先在村长指挥下把粮食藏进山里,还有些人嫌累嫌麻烦,现在都在心里感叹老村长的英明。
“好好!你们这些贱民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何大刚气急败坏,直接拔出长刀,架在了老村长的脖子上。
张明心中一紧,老村长大急,脑中飞快思索起来:“何爷,粮食、粮食我们是真没有了,但前些日土地娘娘显灵,赐予了我们能管饱的神水甘露,甘露清澈至极,又非常甜蜜,我们桃李村愿献上神水,求官爷开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