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地点,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话语。
李知虞恍惚以为自己陷入了循环。
她扶额,深感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有意提醒让她们不要老是一惊一乍的,可抬眼触及姐妹俩紧张关心的目光,忽而意识到两人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
还是小孩呢,活泼一点也无妨。
李知虞羡慕的想。
病人总是对生机格外渴望,她也不例外。
总归有这么两位生动的小姑娘待在身边,好像连带着自己的身体也轻快不少。
思虑再三,李知虞将原本提醒的话咽了回去,略带留恋的看了一眼没吃几口的牛肉面,忍痛道:“飞霜,你拿荷包装几块糕点,再遣人知会栖梧院,让月枝慢慢往前院去。还有,一定要提醒她身上多备些救命的药丸。”
禁军围府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进皇宫还是下内狱,端看元泰帝那老登还剩多少良心。
面条她肯定是没时间享用了,只能带点干粮垫巴垫巴,否则路上就得饿死。
她可不想做饿死鬼。
“对了飞泉,你再多用几个普通简陋的布包分装些碎银子跟银票,等下分给三公子还有月枝身边的贴身侍从。镯子、耳饰、发簪什么的你们选些素净的戴好,记得料子别太差。”
阎王易过,小鬼难缠。
要真是倒霉透顶被下大狱,这些黄白之物不说能有多大作用,吃喝还是可以保障一二。
李知虞安排好旁人,又找飞泉要了卫惜玉平日常吃的几瓶药,一股脑全塞进两侧袖袍的口袋里。
别说,古代的大袖子就是好使。除了感觉坠得慌,装了那么多东西都不太看得出来。
李知虞满意的提了提下滑的衣襟,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加油鼓劲了两回,起身向前院赶去。
霍承祺早已在厅中恭候多时,见她由飞霜扶着过来还气喘吁吁,忙迎了上去。
“陛下还未进城,嫂嫂何需这样着急?快坐下,让徐大夫给您瞧瞧。”
李知虞一路小跑累个半死,毫无形象管理的瘫坐在太师椅上牛饮完一整杯茶,才抽空瞪了这不会说话的死孩子一眼。
“銮驾没有进城,却让禁军先一步把我们圈禁起来,你猜猜陛下对国公府是个什么态度?难道非要等到刀架脖子上再去着急吗?”
霍承祺神色顿时一凛。
李知虞斜了他一眼,伸出手腕让大夫搭脉,面容平静道:“禁军隶属陛下,府里的布置都先撤了。我给你和月枝备了些银票,后面若是进的内狱,记得机灵点,别平白受罪。”
“可要是陛下宣召,你也不用紧张什么,如实说就是。定国公府忠于大夏,忠于陛下。当今天子圣明烛照,不会漏放奸邪,更不会错冤忠臣,明白吗?”
后一段漂亮话,李知虞纯纯是说给名为私人医生实为黑羽卫暗探的徐舟听的。
说来也是她自作自受。
当初为了增加元泰帝的老登感,她特意设定了这支专属于帝王的人形监控,散布于各个臣子家中,以示老登对于朝廷变态的控制欲。
定国公深受皇恩,也不免例外。
面前这个发须皆白,看一眼扔到人海里就找不到的老大夫,正是元泰帝多年前放置在霍家的一枚棋子。书中霍承祺最终能够翻案,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只是那时他早已投靠到霍家阵营,而现在,他仍旧是元泰帝最忠心的鹰犬。
李知虞没想到这人会出现在这里,话也不敢说明白,简单嘱托两句,顺便隔空向多疑老登表表忠心就没再说什么。
正巧徐舟把完脉,这个从外表丝毫看不出是个情报高手的老人和蔼一笑,温和说道:“世子妃气血不足,方才跑快了些导致气息不稳,不是什么大问题,三公子尽可放心。”
说罢,从小药箱里取出个白瓷瓶并一纸药方交到飞泉手上。
“ 这是新的方子,依旧是每日煎一副,姑娘仔细收好。另,夫人近日忧思伤神,每日需服用这药丸三次,每次一颗足矣。之前那红圆小瓶里的药先停停,以免药性有所冲撞。”
卫惜玉不喜欢吃药,也不喜欢看到冗长的药名,所以找了许多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瓶子用来区分药品。
李知虞稍稍回想便记起有这么个瓶子揣在她袖子里,立时拿了出来。
徐舟见她叮铃咣啷掏了一堆药瓶出来,眸光一闪,复而神色自若道:“夫人何必带这么多药在身上,飞泉姑娘自会记得提醒您的。”
霍承祺不解其意,跟着帮腔道:“是啊嫂嫂,这瓷瓶子虽小,可这么多堆在袖口里,手臂会很累的。”
李知虞这次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蹙着眉头,装作一副忧愁不已的模样,颤声道:“你不知道,我这几日心慌的厉害,梦里你哥哥伤得一次比一次重。我娘曾经跟我说过,当年我爹出事前她也是这般的心慌梦魇。后来果不其然,我爹他……”
说到最后,李知虞泣不成声,伏在飞泉肩头不停流泪。
徐舟有心想要听下去,奈何身份尴尬,继续待在正厅未免太不识礼数,只得拱手示意缓步退下。
李知虞卖力哭了小半晌,确认人已经离正厅远远的,方才缓缓抬头。
瞥见一旁霍承祺那副想要出言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局促模样,语气幽幽道:“看看你这笨嘴拙舌的样儿,也不知以后有哪家姑娘能眼瞎看上你。”
霍承祺尴尬地挠了挠头。
爹爹跟二哥也总是笑话他不会说话,可他觉得这没什么重要的。
他是国公幼子,既不需要学那等谄媚小人曲意逢迎,也不需要如大哥那般承担起替家族周全亲贵的继承人大任。他需要做的,是在父兄出征时为他们保障后方不乱。
这次讨伐鬼方之役结束,爹爹会从战场彻底退下,他以后会作为副将为大哥保驾护航。
霍承祺一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没什么问题,可今日嫂嫂提醒了他。
他以后是要娶亲的。
万一妻子能说会道,他们吵起架来,自己岂不是会输的很惨?
到时他就真的要被二哥笑话一辈子了!
霍承祺头一次重视起这个被他忽略已久的问题。
“别想了。”
李知虞淡淡打断他的思绪,眼神示意飞泉飞霜退远些,又让他近前来。
“你走近点,我有重要的话要交代你。”
霍承祺犹豫片刻,还是向前迈了一步,在李知虞身侧蹲下。
下一刻,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耳畔。
“你记住,对于皇帝的任何问题都不要直接给出答案,特别是二选一的那种。比如,太子造反,月枝身为东宫嫡女,是否该被赐死?”
身旁女子的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轻柔,说出的话语却如同妖魔的低语,令他毛骨悚然。
霍承祺怔愣在那里,只觉一阵凉气从他脚底一路直上冲到后脑勺,冻得他遍体生寒。
太子谋反,二嫂是否该死。
这个问题给他所带来的冲击远胜于今早清晨时的“造反还是忠君”。至少那是一个宏大的概念,而不是一个极为具体的结果。
他顺势想到,如果陛下真的这样问了,他该如何回答,怎样回答,才有可能救下二嫂。
霍承祺迷茫的意识到他从未考虑过这些东西,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去保护他的家人。
“嫂嫂……”
他下意识的向身侧之人求助。
少年的声音不复之前清脆,沙哑得如同一摸就簌簌落灰的粗糙墙面,李知虞蓦地感觉一阵心软。
【心疼男人是你倒霉的开始。】
毫无语调的电子音突然出现,像是冷漠无情的刽子手,快速斩断一切温情后又突然消失。
李知虞险些没绷住表情。
她迅速抬手拍了拍霍承祺的头,装作安抚的样子,避免让他看见自己微微扭曲的面容,同时轻声道:“不用怕,有我在呢。老…皇帝要是问你这个问题,你便先从忠臣角度依理阐述,说出‘国法须正,二嫂该杀’,再接着从家人角度出发,重点强调月枝是霍家人。”
“你不忍心送亲人去死,但又不能违背忠君爱国的本心,是以两难无法抉择,说完后就可以开始伏地痛哭了。放心,你才十五,明日又是你生辰,陛下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孩子的。”
霍承祺抿了抿唇,嚅嗫道:“嫂嫂,我不是小孩了,我比你还高呢。”
李知虞闻言立刻瞪他一眼,又在他脑袋上拍了拍。
这次力道重一点,是警告。
“别分心。”
李知虞继续道:“若是你哭了半天,皇帝还坚持非要你做选择,你就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选杀了月枝,然后自杀去给月枝谢罪。”
“一定一定要记住,这期间不能出现任何对皇帝的怨怼之意。你要表现出他是帝王,是长辈,你对他只有敬佩和孺慕,他的命令你一定会听从照做,明白吗?”
元泰帝十二岁被扶上皇位,幼年时经历过太皇太后临朝称制。青年亲政时除了子嗣问题,一向是所向披靡。到了中年,四方平定,大夏版图在他手里扩张到最大。如今垂垂老矣,权利依旧牢牢掌握在他手里。
这样一个人,绝不会允许有任何忤逆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