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萝睡着了。
谢扶蕖慢慢的转动头颅,脸朝向李松萝的方向。他手向李松萝伸,但还没有碰到李松萝,却又停下。
谢扶蕖确实什么都听不见。
但是他能‘看’到李松萝烧给的他的那张黄纸上写着的字。
李松萝说他身上太冷了,让他不要在自己睡觉的时候贴过来。
‘冷’是什么感觉?
谢扶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心口。死去数千年的躯体已然是死物,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丧失触觉的残魂连自己冰冷的尸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都摸不出来。
他视线所及,依旧是如同深渊魔域一般不见天日的黑暗与死寂。雨声磅礴如惊雷阵阵,但是谢扶蕖什么都听不到。
唯独气味。
他能嗅到空气中微妙的那股潮湿气息,也能嗅出李松萝身上气味的变化——她散发出一种浓郁的腐朽的气味,像败在枝头的红山茶。
……红山茶又是什么?
模糊,混乱的画面,从谢扶蕖空白一片的脑海中掠过。
他悬停空中的手不自觉向前,不需要他自主意识的控制,轻轻落到李松萝脸上。她在睡梦中皱着眉躲开谢扶蕖的手,脸颊通红,不正常的高温让她的呼吸也滚烫。
但是谢扶蕖没有触觉,摸不出来。
他只能感觉到李松萝避开了自己。
因为他身上是冷的。
谢扶蕖缩回手,沉默的思考。他太久没有进行‘思考’这项行为了,每一个想法的诞生对他而言,都像是老旧零件艰难的重新启用。
半晌,谢扶蕖站起身,走进一旁那丛赤红的火里面。那丛火显然并不认一个死去许多年的尸体,在谢扶蕖靠近的瞬间毫不留情的吞噬燃烧他——
空气中缓慢的扩散开一股烤肉干的香气。
李松萝在梦里砸吧砸吧嘴,嘴角不争气的流下了口水。
许久,一块人形‘黑炭’从火堆里走了出来。
他认真撕掉自己身上被烤焦的部分,新生的血肉都被火焰烤得温暖甚至于发烫。确定自己身上都干干净净的,连衣服和头发也不沾脏污后,谢扶蕖才挪到李松萝旁边,埋首靠近她脖颈。
他轻轻的贴上去,鼻尖抵着李松萝后脖颈呼吸。
李松萝没有像之前那几次一样推开他,而是翻了个身,滚进他怀里,手脚并用抱住了谢扶蕖。
他的头发也被烤得热热的,李松萝把脸埋进去,迷迷糊糊间感觉像是睡在了她的真丝枕头上。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枕头有一股烟熏肉的味道……好饿哦。
李松萝睡得不算太好,醒来时感觉简直是头痛欲裂。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手,估计是发烧了。
外面天色还是暗暗的,但是雨变小了,雨声沙沙的响,落在沙地和石头上时,发出不太一样的声音。
李松萝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冥思苦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她迅速的坐起来,扭头往自己靠着的谢扶蕖胸口摸了一把。
胸肌梆硬……啊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李松萝又摸了一下:“前世!你身上怎么也热热的?你也发烧了吗?死了也发烧啊?”
谢扶蕖没回答她,自己坐起来,也没扒拉开李松萝摸在他胸口的手。
他坐起来的时候,有几只停在他后脑勺的蝴蝶被惊动,扑棱着振翅飞起来,冲进了雨幕之中。李松萝被飞走的蝴蝶吸引了视线,脑袋左转右转,忽然发现谢扶蕖脖颈上还停有一只没来得及飞走的蝴蝶。
李松萝意图去抓住那只蝴蝶,但是她的手刚一靠近,蝴蝶便迅速的振翅飞走,只留下扑空了的李松萝趴在谢扶蕖胸口。
李松萝额头靠着谢扶蕖的脸,谢扶蕖脸上热热的。
她叹气:“唉你要是凉的就好了,还能给我当个降温贴。”
谢扶蕖听不见,只是一味的当根木头。
李松萝坐到谢扶蕖旁边:“你都是靠什么来判断方向的啊?”
谢扶蕖:“……”
李松萝:“我们应该是在往有人的地方走吧?我感觉我得吃药了,再不吃药的话可能会烧死。”
说完,她再度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这时候李松萝的手心也是烫烫的,根本摸不出来自己的额头到底热不热。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天光变得更亮了一些。
李松萝抱着膝盖,烧得昏昏欲睡,直到被谢扶蕖拎起来——她像条病鱼,意识不清醒时在谢扶蕖手上蹬了蹬腿,然后迅速的放弃挣扎。
这次没办法骑着谢扶蕖走了,李松萝根本没力气爬到他脖子上去。
她往谢扶蕖背上一躺,刚闭上眼就昏死过去了。
谢扶蕖刚开始是挺直背在背人,结果走了两步发现这样李松萝老是要掉下来。他思考了半天,终于学会折下脊背,弓腰背着李松萝走。
李松萝的脑袋就靠在他脖颈处,她身上那股腐朽的气味更重了,甚至闻着有点香,很糜烂的香气。
不知道走了多久,李松萝最后被一阵巨大的喧哗声吵醒。
她揉着眼睛,单手支撑在谢扶蕖肩膀上,勉强自己爬起来往前面看——看见了距离很近的一个村庄的轮廓,同时也看见了火光,硝烟,惨叫声。
在李松萝眼里,过于刺眼的火光照耀着四处乱飞的淡蓝色乐高方块,满地滚着打满可爱图标的马赛克,诡异至极。
空气中回荡着剧烈呛鼻的血腥气,令人闻之作呕。
李松萝扶着谢扶蕖肩膀干呕起来。
幸好她肚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吃,不然马上就会吐谢扶蕖一身。
远处火光映照在高大的混血马的腿和鬃毛上,也映照在骑兵简洁光鲜的黑色铠甲上。
同样是妖,骑马掠杀和靠双腿奔逃的显然不是同一个等级。
而这一切就发生在距离李松萝和谢扶蕖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李松萝抱着谢扶蕖肩膀干呕的时候正好有一只羊头的妖怪被砍下头颅。
他的脑袋滚出去,滚到谢扶蕖脚下,横向的瞳孔倒映火光,刀光,还有谢扶蕖垂落的衣角。
他把李松萝放下来,扶着她的腰,她还在干呕,和地面那颗大小酷似人类的马赛克集合体对上视线后,李松萝干呕得更加厉害了。
谢扶蕖思考数秒,大脑做出反应,一脚把羊头踢出百米远,单手轻轻拍着李松萝的背,意图安抚她。
刚斩杀了羊妖的骑兵一扯缰绳,杀性未消,怪吼一声拎锤冲过来——他骑着的那匹混血马约莫两米高,扬蹄子时光是影子都能把李松萝和谢扶蕖都给盖住。
谢扶蕖抬手揪住马前蹄,像对待刚才那颗羊头一样,一脚连带马带妖,踹出去百米远。
马和妖一同摔出去,在远处地面挣扎着抽搐了两下,没气了。
谢扶蕖盯着没气的马和妖,忽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
他终于记起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离开魔域深渊的第一件事情——应该是把这个世界变成地狱才对。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却根本就没有想。
这个念头就跟人需要氧气来呼吸一样自然而然的钻了出来。谢扶蕖松开李松萝,随手从旁边的房子扶栏上掰下来一截木头。
刚开始杀妖,谢扶蕖还有些生涩。
但是多杀几个之后,他迅速的熟练了起来,效率也明显变高了——骑兵们会冲锋,所以最先成为谢扶蕖的手下亡魂。
鲜血溅到他青白死寂的皮肤上,就像溅进一汪墨水里,迅速的被黑色盖过去,消失不见了。
他像一条鬼影,从村头杀到村尾。
杀完那群烧杀抢掠的妖,然后轮到那群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无力反抗的妖——两种妖在谢扶蕖眼里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他也看不见,纯靠感觉杀。
他手里那截木条已经被血快要泡发了,但是握在谢扶蕖手里,又像一把无往不利的剑。原本呆在李松萝背包格子里的那把剑像活鱼似的死命跳了两下,但是没能跳出格子,遂又安静的躺下。
谢扶蕖甩了甩手上的木头,甩出去一蓬血。
他向挤在角落的那群弱妖走去,因为对方没有主动攻击,所以谢扶蕖走得不紧不慢。蓦然,他回过头去——实际上谢扶蕖什么都看不见。
回头这个动作并不是为了回头看见什么,仅仅是他注意力被身后某样东西所吸引的本能反应。
李松萝气喘吁吁扶着一面墙,另外一只手上托着团火焰。
两张写了血字的黄纸在火焰里迅速的燃烧殆尽,白烟飘摇成一线,跨过许多尸体,精准的缠绕到谢扶蕖身上。
【别杀了】。
简单的三个字通过黄纸传达到谢扶蕖脑海之中,他单手转着那根浸透了血的木棍,站在原地纠结起来。
这时,李松萝身体晃了晃,向一边摔倒。
谢扶蕖瞬间不纠结了,扔掉木棍瞬移过去,恰好接住软倒的李松萝——他身上血腥气太重,李松萝摔到他胸口,鼻腔里撞进那股味道。
她揪着谢扶蕖的衣襟大吐特吐,因为吐不出食物,所以最后只吐出来一堆酸水。
一把推开害自己吐出来的罪魁祸首,李松萝抹了把脸,艰难的跨过满地尸体,走到那群没什么战斗力的妖面前。
目光在妖群扫视了一圈,李松萝停步在一位头发花白的犬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