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隆冬,到处一片冰天雪地,山坳里吹着的冷风阴恻恻的感觉能冻死人,往日里热热闹闹的村子现在一片寂静,家家户户都窝在村子里不出来,只剩下几声鸡狗的叫声。
三十出头的苏会民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裹了裹身上皱巴巴的棉袄,他推着二辆二八杠的凤凰牌自行车,虽说戴着手套,但握着车把的手还是快要僵掉了。
这雪一盖,感觉家家户户都一个模样,苏会民已经多年没来过瓦罐村,拦住了一个扛着锄头的村民问,“请问苏燕娣家是住在这吗?”
那村民有些奇怪的扫了他一眼,指了个位置,“前边过了桥,门口有个破石磨盘的就是苏燕娣家。”
苏会民的二姐苏燕娣,早些年跟他亲娘朱老太关系已近决裂,所以这些年一直没什么来往。
苏会民跟村民道了谢,推着自行车过了桥,就看见石磨盘的一个篱笆院前围了不少村民,里边传出一个女人尖着嗓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作死啊?!叫你干活不干净躲着偷懒!洗个衣服也能磨蹭那么久,天黑了都不知道回家做饭,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生了你这个孽障,我每天又要干活保持里里外外,还得伺候你这个千金大小姐是不是?!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有没有那小姐命?!”
苏燕娣手里握着根藤条,丰满壮实的身体一颤一颤的,下起手来毫不留情。
小姑娘三丫抱着装着衣服的木盆,每一下藤条都结结实实打在了手臂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她白着脸解释道,“娘,我不是故意偷懒的,我就是觉得头晕难受,在草地里睡了一会……”
篱笆院墙外边,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啧啧道,“这老三媳妇对三丫这妮子下手可真狠,好歹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这苏燕娣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儿子看得就跟眼珠子似的,这闺女啊比路边的野草还不如,儿子吃鸡腿,这闺女连鸡骨头都捞不着吃!这大冷天的,河水都冻成冰了,就让三丫这一个人抱着个木盆去洗全家人的衣服,这平日里又要洗衣服又要上山拾柴,刷锅洗碗都是她一个人干。”
“我听说她前段时间还想把三丫这妮子卖给黄家那十二岁的傻儿子当童养媳,就是三丫这妮子机灵,死活不愿意撒手,这才吹了!”
“住手!”苏会民见状,忙冲上前拦住挥下来的藤条,“这小孩子就算犯了什么错误也犯不着这样打!你、你再这样打下去会把孩子打坏的!”
“苏老三?!”苏燕娣微眯了眼睛,看着瑟缩在苏会民身后的三丫,撸起袖子恶狠狠道,“老娘教训闺女天经地义!你倒是管起我的家事了?你给我让开!我今天不打到这死妮子长记性我就不姓苏!”
上次本来跟黄家谈得好好的,黄家愿意出一百块钱买这个丫头片子,苏燕娣盘算了整整三天该怎么花这笔钱,结果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就被这个死丫头给搅和了,苏燕娣心里积压的那口气是越积越深。
“啪”的一声,苏会民将硬生生的藤条给折成了两半摔在地上,“我今天非得管这个事了!”
“我呸,你个苏老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娘家里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苏燕娣看着被结结实实护在身后的三丫,气不打一处来,满脸横肉的冷笑道,“好好好,你要管是吧?!”
苏燕娣唾了一口,“那就让你管个彻底!这丫头我不要了,以后也别管我叫娘,你要想要就领回家去,不要你就丢进山里让野狼吃了!”
苏燕娣说完这句话,一把将三丫手里的木盆夺回来,还顺便用力推了一把,三丫就摔在地上,手蹭破了一层皮,火辣辣的疼,但她顾不上疼,马上站起来抱住了苏燕娣的大腿,“娘,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我再也不敢偷懒了……”
苏燕娣一脚将她踹开,“死丫头,老娘这么多年白养你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以后这苏老三就是你爹,去别处找你娘去!”
说着,苏燕娣就回了屋,“轰”的一声,将门关得震天响,任由三丫在门口拍门大声哭喊也不理会。
天渐渐黑了,雪又哗啦哗啦下了起来,围观的人群见了这种新鲜事,嘴上啧啧议论着一边慢慢散了。
三丫的手刚在冰冷的河水中洗完衣服,手冻得发紫,眼泪鼻涕糊在脸上成了冰碴子,嗓子也慢慢喊哑了,过了很久,她听见里面传来苏燕娣叫哥哥们吃饭的声音。
三丫感觉心里一直绷紧的那根弦像是彻底断掉了,眼泪涌了上来,大滴大滴地掉在雪地上,她知道了,她的娘是真的不要她了。
身后传来一阵叹息声,三丫扭过头,眼睛红肿地看着这个跟她等了两个小时的舅舅。
“舅舅……”三丫声音怯生生的,她知道苏燕娣是真的不要她了,如果舅舅不收留她,她就真的没有其他活路了。
苏会民叹了口气,“你先跟我回外婆家吧。”
说着,苏会民把三丫抱到了那辆二八杠自行车的后座上。
榆槐村离瓦罐村隔了一座山两条村,苏家是一座土砖砌的泥瓦房,除厨房和一间用来堆积杂物、吃饭的屋子外,共有五间屋子,原本倒塌的院墙今年又重新修理了一遍。
墙根下开着一小块菜地,不过这个时节是没有什么蔬菜的,散养着几只鸡,地上随处可见的鸡粪,门口栽着棵枣子树,冬天不是结枣子的季节,光秃秃的裸露着枝干。
进家门前,苏会明把小姑娘从车座上抱下来,摸了摸她乱七八糟的像狗尾巴草似的头发,“三丫,舅舅进屋去跟你外婆他们说一声,你就在门外等舅舅。”
三丫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舅舅,我就在门口等你。”
苏会明沉重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身体走进了家里。
“啥?你就把那丫头给领回来了?”
“家里又没有多的余粮,现在家家户户余粮有多紧缺老三你不是不知道,凭啥再帮养一个外姓丫头?”
“老三,你实在是太拎不清了!”
妻子喻娟芳紧拧着眉头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支持他把孩子带回来。
外边天已经黑了,三丫绞着十根白得能看见血管的手指,紧咬着嘴唇,舌头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才发现自己太过紧张把嘴唇给咬破了。
过了很久,三丫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她抹了把脸上已经冻成冰碴子的眼泪,朝着村外走去,北风呼呼朝她脸上刮。
“三丫!三丫!”苏会民手里举着手电筒踩着一深一浅的脚印追上来。
“不是叫你在外面等我吗?你咋这么走了?”苏会民上前拉了孩子的手,脸上带了一点笑意,“走吧,舅舅带你回家。”
苏会民的手掌很宽大,干燥又有点暖和,三丫舔了舔嘴唇,眼睛也是湿漉漉的,脸上露出一丝怯生生的笑,“舅舅,我跟你回家。”
三丫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外婆家,她抓着皱巴巴的衣角,垂着头接受这一家人的打量。
苏家一共有四个儿子,老大苏建军,娶的媳妇是下山村的张桂香,性格最是精明,俩人生了两个儿子。老二苏新国,媳妇于亚红,生了三儿一女。至于老三就是苏会民了,他媳妇娶的是邻村的喻娟芳,性子泼辣手脚麻利,苏家人都没念过什么书,唯有苏会民当年考上了师范中专,现在在本村榆槐村小学任教,苏会民跟妻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老四苏庆刚,媳妇叫吴芳妹,两人生了一儿一女。
苏会民和喻娟芳的三个儿子,长子苏觉生今年十岁,次子苏觉孝今年八岁,三子苏觉胜七岁,比三丫大一岁。
苏家人口不少,除了九个大人外,还有十个孩子。
家里闹哄哄的,大人小孩都挤在一块等着开饭。
半晌,还是朱凤霞老太叹了口气,好歹也是自己的外孙女,“三丫是吧?你三舅舅说,以后你就是三舅舅和三舅娘的闺女,管三舅舅叫爹,管三舅娘叫娘,以后在咱们家要勤快干活,长大了孝敬你爹娘,去洗把脸准备吃饭吧。”
三丫很高兴,她抬头看向苏会民,黑色的瞳仁亮晶晶的,声音也很清甜,“爹!”
“欸,好孩子。”苏会民很快就应了,三丫再看向喻娟芳叫了声,“娘!”
喻娟芳别开脸,“别管我叫娘,又不是我生的。”
三丫垂眸,心里有些失落,又听见奶奶朱老太说,“以后你就不叫王三丫了,改叫苏三丫了,知道吗?”
苏会民到底是个文化人,他皱了皱眉头,“苏三丫这个名字听着不太好听,既然改了姓,干脆把名字也改了吧,我想想叫什么名字好呢……”
喻娟芳目光落在炉子旁边半张酥心糖纸上,翻了个白眼,“咱家不是姓苏?正好叫苏心糖得了!”
苏会民想了下开口道,“那就用海棠的棠吧,正好开春了海棠也该开花了,小名就叫棠棠吧。”
三丫的名字就这样拍板定了下来,由王三丫改成了苏新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