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吃惊的看着李素,浓黑的眸子,似落在人鼻尖的絮。
“你得上交武器。”李素一板一眼的强调,气息柔和,目光沉静而执着。
“什么?”徐慎眉头一皱。
李素还拽着他的衣袖,攥的很紧,这让他觉得自己像只被缠上线的风筝。
他近乎笨拙地挣了挣,力气却小到仿佛怕对方生气,仿佛是他在确认她的方向。
“圆规呀!”李素似娇似嗔,语气笃定,她朝他伸出手,秀气的掌心上,三根掌纹异样的清晰。
啊?!
徐慎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接着是紧张,无措,以及企图掩饰,只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被人绑住了,浑身透着挣不脱的桎梏。
“我还不知道你?”李素依然是那副循循善诱的样子,她看着他,轻轻地俏皮地撞了撞他的胳膊。
插科打诨的语气,仿佛拦道的流氓地痞,她发出反派的笑声,道:“小哥哥,桀桀桀,不给我就抢哦。”
又像是朋友间寻常打闹的模样。无赖似的缠人。却不讨厌。
徐慎试图调整呼吸,他深吸了口气,又措手不及地嗅到李素的味道。
弥散在他鼻尖,如同慢慢剥开的酸橘,放在晕车的人的鼻底,慢慢地,也就不难受了,口腔里甚至生出津液。
新鲜清新的味道,竟然有些熟悉。像他包里曾经多出的一瓶橘子水。
“徐慎?”李素试探着,要去摸徐慎的口袋。
几乎别无选择的,徐慎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将手伸进兜里,任人宰割地掏出来。
将圆规摊在手心,他递给她。
“还真有啊?”李素吃惊地瞪圆了眼,一副意外使诈没想到竟会成功的模样。
“......”
有那么一刻,徐慎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表情。
第一感受是有些无语,下一刻,又觉得彼此试探着拿捏彼此的这一幕真的很搞笑。
这么想着,他便学着李素,拿胳膊肘很轻地也撞了回去。
“呀嘿——”没想到李素故意做出副被撞得趔趄的模样,左脚踩右脚,横着脑袋迈出去两步,滑稽的模样,带着逗趣。
“厉害!”李素看向徐慎,朝他抱拳一挥,毫不亏心地夸道:“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高手对决!”
“屁!”徐慎言简意赅地评价。被阳光照的心底暗戳戳的痒。
“你放的?我不嫌臭。”李素屁颠屁颠地走回他身边。
她对他笑,灿然纯粹,很是可爱。
“咳咳。”李素清清嗓子,一言不合,突然开麦: “我要去看那最远的地方,和你手舞足蹈聊梦想,像从来没有失过望,受过伤......”
女孩的歌声有些跑调,却很干净空灵,似山谷里流淌的清水,浇在被太阳晒热的石头上,听的人心里凉爽舒服。
“怎么突然唱歌?”徐慎想要了解她。
“搞点创意嘛,我是年轻人诶,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现在给自己加点BGM,以后回忆起来,会觉得好有意思。”李素解释着,朝徐慎做了个鬼脸。
于此同时,她将从口袋里掏出的东西,轻轻放在徐慎的手心,替换走那枚圆规。
李素旋了个身,站在徐慎并肩的位置,轻盈温柔地对他笑,“好同学,圆规借我用用,下午去了学校再还你。”
唱歌,作怪,一切无厘头的行为,瞬间有了解答:李素像极了幼时打针,为了让你不去关注那阵疼,而拼命耍宝转移你注意力的善良医生。
徐慎看向掌心,圆规的位置被换成了一颗橙子味的棒棒糖。
“好。”徐慎温顺地答应了。
他看着李素干净的眼睛,天真的表情,他真正在想的其实是:他不会再被她无辜的模样给欺骗了。
李素带头往前走了几步,他们并肩走在阳光最好的时候。
刚刚好的暖和,不稀薄微凉,也不灿烈烧人,照在他们身上,脚下的路都是金灿灿的。
秋天其实是个很好的季节,硕果,丰收。一切因的结果。
徐慎的腿长,一步迈出去,抵得过李素的两步。
李素不动声色地瞧了徐慎的步伐一眼,时不时地蹦着蹿出几步。用更轻快高频的步伐,去填补落下的距离。谁也没有刻意地迁就谁。
李素重新戴好眼镜,她踩了两脚徐慎的影子,睨了他一眼,又一眼,最后憋不住问:“肩膀疼吗?”
她在问他被许且锤翻的那一拳,问他身上的伤。
“嘭——”徐慎拍了棒棒糖一掌,爆破声之后,包装袋彻底扁塌下去,他拿出棒棒糖,放进嘴里。
甜蜜的滋味充满口腔,他的嘴角微微翘起。
徐慎也看了李素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抬手打了一下头顶的枝桠。
“你呢?为什么......帮我?”徐慎一眼不眨地看着李素,透过她宽厚死板的灰框眼镜,看见她水盈盈的眼睛。
“……”李素看向徐慎,眼前的少年,如月下一捧水,掌中一弯月。
这样的徐慎,让李素心软,也让李素惭愧。
她第一次见到徐慎,是在她15岁去艺术学院进修的时候。
她亲眼见证,以许且为首的公子哥儿们用万分恶毒的话,去攻击一个少年的出身。
长达一小时的羞辱,李素几乎不敢回想,但有一点,她印象格外的深刻。
那个叫许且的人反复强调“你还活着干嘛?”,“你怎么还不去死”......每一个字几乎都是出于真心,那是她不可置信的人性的恶。
李素永远也忘不掉,被霸凌的少年被围在中间,低着眸子,英俊而沉默。
她是围观的群众之一,也是没有站出来的人......之一。
李素去找过老师,可是老师告诉她:李素,这是人家的家事,你不要管。不仅是你,就连我也管不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徐慎从小到大都在承受这样的惩罚。以后也会是,永远永远。
老师告诉她:不要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李素,像你这种最普通的女孩,一个走进人群里,会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让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女孩,也不配沾手权贵世家的情仇。你连充当炮灰都没资格。
老师的回避与现实,彻底地烫伤李素了。她不敢走出来,只能缩在壳里,在人潮中倾听世界的秘密。也倾听伤害。
无数次,话都到喉口了,可是脚踏不出去,嘴张不开,她什么都没做。甚至瑟瑟发抖。
直到培训结束,直到离开。
李素试图遗忘,遗忘那个懦弱的自己,遗忘那个站着风口浪尖的落寞身影,却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追悔,无数次修改反击的对话,无数次站出来。
以失败告终。李素曾以为一切结束了。
直到高二上学期,当她看到徐慎转到她所在的高中,看到徐慎入学后在月考中考取了全校第一,看到徐慎被老师邀请在下周的升旗仪式上代表学生发言。
没有流言蜚语,没人知道他的来路,他可以凭自己的实力,得到荣耀,获得赞扬。
光是想想,李素都替他高兴。
徐慎迎来了充满希望的17岁。这太好了,不是吗?
所以,当那颗篮球砸过来的时候,当她看到徐慎挺立的脊背渐渐塌陷,当她看到徐慎眼里隐隐水光......
她终于站了出来。
哪怕会挨打,哪怕会惹上麻烦,她还是坚持着,像梦里彩排了无数次那样,说出她想说的话。
她以为这件事终于能到此为止,可是……
现在,她站在徐慎面前,她本以为终于可以竖起脊梁,坦然地面对,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觉得自己好像被压的更弯了。
“我......我......”李素欲言又止,她鼓着腮帮子,将嘴里的棒棒糖从左边顶到右边,又从右边顶到左边,如此反复。
难以启齿的模样,令徐慎的心里仿佛像被千万根针扎了一下。他的嘴唇被他舔湿,脚尖悄悄像外撇了撇,仿佛狩猎前的包围。
“哎呀!”李素将棒棒糖咬碎,咯吱作响的声音,是她的心烦意乱,“徐慎,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李素的目光犹豫,她没头没尾地低下眸,态度带着浓浓的歉意,吞吞吐吐道:“对不起,我……我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我太过普通,不够勇敢……”
“你普通吗?”很久很久,徐慎才反应过来。他不禁又一次看向李素。真正地面对她,直视她。
好像是的,在普罗大众的价值观里,李素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孩。普通到几乎没什么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是普通的成绩,平淡的天分,是乐观的态度,圆润的性格,她样样不拔尖,也意味着成为不了被偏袒的人。
这样的人,这样一个平平无奇,如尘如埃的人,路见不平,敢挺身而出,其实是很难的。
因为没有人会维护她的果敢,也没有人有耐心去理解她的正义。
所以,在明知可能会受到伤害、委屈、李素依然......
毋庸置疑,李素的勇敢是难能可贵。
徐慎斩钉截铁道:“我只知道,你是唯一站出来的那个。你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况且,在无限期的等待里,没有迟到,只有失约。只要有人来就好——谢谢你,选择站到我这边。”
“啊?”李素缓了好一会儿,眼里晃过沉痛,怜悯与庆幸,无数情绪杂糅,组成一抹豁然开朗的笑。
她面向他,又活泼起来,捏着拳给他捶胳膊,又似击鼓一般,振奋有力,她道:“也谢谢、谢谢、谢谢你的体谅!”
“讲这些......”徐慎古怪地斜着眼盯了她一眼,他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如三月新开的荷苞,拂面清新,高洁矜持,“就没意思了啊......”
“那我说些有意思的!”李素朝地上用力蹬了两脚,很端正地站定,双手贴着裤缝,她的笑容淡到有了几分严肃的意味,她看着他,格外的认真。
李素道:“徐慎,总有一天,所有人会以认识你为荣。”
阳光彻底照进来了。照进每一处阴暗的角落,不再寒冷。
李素朝徐慎伸出手,笑若阳春白雪,清纯美丽。
“我们认识一下吧。——我认识你,但你应该不认识我,我叫李素,木子李,安之若素的素。你好呀,徐慎,你好!”
徐慎望着那双素白细腻的手,他记得她的掌纹,记得她的救赎,他伸出手,紧紧握手。
从此被拉出深渊。
——你好,李素。
“哐——”一个线外投篮,远远地击中了篮球板,跌晃进篮球框,三分球,一记球的最高得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