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细雨如丝,落在京城御史府的青石小径上,在小水洼里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王元妦倚在窗边,望着庭院中细雨打落的海棠花瓣出神,似乎连自己今日要嫁人都未曾察觉,她手指无意识地捏着绣帕,绣帕上有两只奇形怪状的水禽正在撅屁股,下面绣的水波更是歪歪扭扭。
好丑的鸟。
说它是鸳鸯,鸳鸯都要连夜扛着池塘搬家。
“小姐,别发呆了,嬷嬷有些事儿得跟你细说。”这时候,府里的老嬷嬷张氏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
姐妹今日同时嫁人,按理来说是双喜临门,可是二小姐院里张灯结彩,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大小姐这厢却是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贴心话的人影都没有。
这姑娘自幼丧母,如今要嫁的那人又来路不明,闺中之事总要懂些,往后的日子或许能好过些。
张嬷嬷顺势坐在了她的身边,细细端详着少女的侧颜,窗外雨光朦胧,映得她肌肤如雪一般莹润,这容貌放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视线下移,落在她手中那方绣帕上,心中一酸,暗叹道:老天爷真爱作弄人,给了这样一副好皮相,可惜是个傻子,连最简单的绣活都做不利索,往后在夫家可怎么立足?
她见王元妦仍痴痴地望着窗外,对她的言语毫无反应,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大小姐,老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男人啊基本上都是一个德性,虽然你得了痴症,可这为人妻的道理,总归是要懂的,到时候别床笫上跟个木头似的。”
她顿了顿,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瞧这脸蛋儿,水灵灵就像个水蜜桃。老身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
张嬷嬷忍不住在她细腻的脸上摸了一下,叹息道:“要老身说啊,男人瞧见你这模样,怕是骨头都要酥了。可光有脸不行,还得有些手段。”
她说着,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本小册子,封皮上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字,这翻开一页,内里工笔描绘的图样顿时映入了眼帘,那画师笔力了得,更兼用色大胆,将闺中秘事绘得活色生香。
张嬷嬷指着一处,低声教道:“瞧画总能看懂吧,洞房夜你得主动些,贴着爷们儿的身子骨慢慢儿磨,能让他魂儿都没了。”
王元妦眨了眨眼,似乎还是不懂,可那双杏眸却无意间流露出一丝懵懂的媚态。
张嬷嬷瞧着,都觉得自己的心头一跳,这傻丫头,真是天生会勾人。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还有这里,半推半就地分开些,露出点白花花的肉,他保管挪不开眼。你再娇声喊他一声夫君,他连骨头缝都痒痒。”
王元妦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听,可那双眼里依旧是空茫的一片。
张嬷嬷瞧着她这副模样,心下又是一阵惋惜。
待到她走后,王元妦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帕子,方才还木然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弧度,雨还在下,不过小了些。
“小姐。”
一声轻唤伴着吱呀的推门声突然打破了满室寂静,丫鬟茉香匆匆进来,语气里带着几分焦急:“小姐,您瞧这雨下得没完没了,可千万别误了吉时。”
王元妦懒洋洋支着下巴,嗓音软绵绵的又带着几分无辜,说出的话也是明明白白,和刚才完全不同:“我那个夫婿来路不明,况且众人也说我是个傻子,误了又怎么样?”
茉香一愣,忙劝道:“小姐可别这么说,外头都在传那公子长相俊俏的不得了,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您这婚事虽是继夫人定下的,可若真是个好郎君,也算是良缘。”
王元妦听她这么说,笑意更深却没接话。她起身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铜镜边缘的螺钿已有裂痕,就像这个家,表面光鲜,内里早被蛀空了。
而那镜中人眉目如画,娇媚如花,朱唇似海棠初绽,雪白的肌肤泛着细腻般的光泽,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杏眸里,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冷霜。
她脑海里翻涌着之前偷听到的对话。
“夫人,那少年郎虽俊俏,可来历不明怎好配给大小姐啊?”管家低声劝道。
李氏却将茶盏重重地搁在案上,不耐烦地开口:“十岁就烧坏脑子的赔钱货,这些年相看了多少人家?如今能有人肯要,已是这傻子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福分?她心里冷笑。继母李氏这门婚事定得十分蹊跷,分明是想借着这个不明身份的少年郎,把她这个傻子彻底推出去,至于那少年郎是何来历,怕是连李氏自己都没弄明白。
王元妦并非真的烧坏了脑子,这只是她在这吃人的深宅大院里唯一的护身符,八岁那年娘亲病逝,灵堂的白幡还未撤尽,父亲便迎了李氏进门,从此她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难,后来她才知晓,原来娘亲在世的时候,这对男女就早已暗通款曲,甚至生下了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王婉儿。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您该换喜服了。”茉香捧着叠得齐整的嫁衣轻步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方才奴婢去取喜服时,瞧见二小姐院里,那送亲的队伍都排到府门外去了”
铜镜中的王元妦神色未变,只微微点头。茉香见状,咬了咬嘴唇,终究没再多言,只默默为她梳起发髻。窗外隐约传来远处的喜乐声,更显得这闺房内寂静。
吉时将近,雨终于停了,王元妦垂眸,任由红盖头缓缓落下,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她由茉香搀着,从后院一步步走向了花轿,眼前这顶轿子只缀着褪色的流苏,看起来简陋极了,而送亲的队伍更是稀稀落落,连个吹唢呐的都没有。
“起轿。”
一声高喝刚落,轿子便猛地一颠,王元妦身子也不由得一晃,她连忙扶住厢板。听见某个轿夫压着嗓子嗤笑:“哥几个可抬稳了,别把新娘子摔出个好歹来。”
铜锣“咣”地敲响,震得人耳朵生疼,轿子晃晃悠悠上了街,外头看热闹的百姓早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嗡嗡声跟苍蝇似的围过来。
“听说新郎官是个来路不明?”
“可不,要不怎么让御史家的傻子嫁给他。”
这些人不仅当她傻,还当她聋,那话顺着轿帘缝儿直往里钻。当轿子拐过街角时,远处突然传来热闹非凡的喜乐,那是王婉儿的送亲仪仗,十六名壮汉正抬着一顶大红的花轿缓缓前行,轿帘用金丝绣着鸳鸯戏水,浑圆珍珠串成的璎珞随着轿身起伏叮当作响,轿后的队伍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快让道!”喜婆慌得扯破嗓子,王元妦的轿子被挤到墙根,两顶花轿交错时,外头百姓的议论声清晰地传进轿中:“到底是嫡女风光,侯爷特意请了御赐的鸾驾来接亲呢。”
“你糊涂了?那边破轿子里才是原配嫡出。”
瞧瞧,她这顶寒酸轿子,可不就是专程来给妹妹的十里红妆开道的么?姐妹同日出阁,既要借她出嫁的名头全了长幼有序的礼数,又要用她这顶灰扑扑的轿子,垫着王婉儿去风风光光踩进侯府门槛。
轿子摇摇晃晃地前行,不知颠簸了多久,外头喧闹的喜乐声终于渐渐消散。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轿身猛地一顿,连带着外头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王元妦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扯下盖头,悄悄地掀开轿帘一角,透过缝隙瞧去,整个人也不由得愣住了。
长街树下站着个执伞的少年。
身姿颀长,挺拔如修竹,薄唇勾着似有若无的笑,带着几分慵懒意味。
那把油纸伞微微后倾,露出了一张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脸,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少年郎,每一处轮廓都好像名家工笔细细勾勒,竟寻不出半分瑕疵,大红色喜服非但没压住他的容色,倒似晚霞追着明月跑,晃得人挪不开眼。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竟然是纯黑的瞳仁,乌沉沉的眼眸映着天光。他偏头望来的瞬间,挑货郎呆若木鸡,扁担砸在地上,竹篓里新采的栀子花朵撒了满地。
茉香扶着轿子,紧张的声音结结巴巴:“小姐,那便是新姑爷了!这、这哪里像个凡人。”
少年似有所觉,忽然准确无误地望向轿中。王元妦心跳了一下,猛地松开轿帘,方才惊鸿一瞥的艳色仍在眼前晃动,那少年分明在笑,眼底却凝着层冰。她忽然觉得轿子里闷得喘不过气,外头的喧哗声浪却愈发汹涌,几个看热闹的妇人窃窃私语飘进轿中:
“天爷啊,这新郎官怎么长得这么俊啊!”
“这般相貌,怕不是神仙下凡了吧。”
喜婆终于回过神来,扯着嗓子嚷道:“姑爷怎的在这儿候着?该去新宅了。”
清泠泠的嗓音带着笑意,那少年语调又是懒洋洋的:“劳烦诸位,把我家娘子,抬稳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