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丫鬟洗完衣裳,几间厢房也打扫干净。
兰云锦回琼华院时,卫霄已经离开。女使说郎君留话,今日不在府邸用午膳。
府邸的娘子若不去婆母或老太太的房里用膳,那么就得差遣丫鬟到小厨房,向厨娘知会一声,今日膳食要吃些什么。
张氏心里有分寸,知道姊妹俩难得团聚,不一定想要跟府邸的其他娘子用膳。
是以派了自个儿厢房的丫鬟来传话,道今日不用去她房里请安。
日光泛黄的影子贴在窗纸,好似要穿透它,照得房内敞亮。
仅半日过去,兰云锦满额是汗,她松了松衣衫的领子,拿丝帕不停擦拭脖颈。
她虽感觉热,心却是冷得透顶。
兰云英也懊悔方才惹出事端,给妹妹添了麻烦。
“姐夫问我阿姐喜欢什么香囊,我当时没多想,便跟姐夫说了。”
兰云英试图弥补点什么,但桂圆祸从口出,如今只盼卫霄不起疑心。
玉蝉和桂圆在外间嗑瓜子,一颗一颗的,嗤嗤啪嗒,响声清脆。
兰云锦绞着丝帕,须臾,她笑道:“这又不是大事,妹妹不必纠结。”
话是如此说,兰云锦把这事全怪在卫霄头上。
他属狗鼻子的么?
她木柜里的都是阿姐的衣裳,有淡淡的茉莉香。
可原先她在闺阁的被褥,皆是桂圆每日用香篆熏染。
即便有通天的本事,如何能改变和她融为一体的气味。
兰云英前思后想,说:“姐夫既有意要送阿姐香囊,不可谓不细致。”
“是。”兰云锦咬唇道,“难为他有心了。”
原想着到这将军府来,无人熟悉她们姊妹,遑论识破她和阿姐交换身份。
事已至此,且看卫霄要怎么待她,抑或要怎么试探她,就像裴业那样。
前世,兰云锦极少遇到进退两难的事。
裴业专注读书,她与婆母一同打理内宅。
婆母逝世后,裴业的弟兄各立门户。因这事妯娌们闹了一遭,左右是为自己争些东西出来。
裴业素来不插手内宅的杂务,兰云锦从来是秉着以和为贵。
可那次裴业办了差事回府,听过管家禀报,身上的官袍都不曾换,便去他弟兄的院里。
当晚,二房的许娘子找她哭诉,说裴业不念手足之情。
不给他们半点家产,还要把二房、三房的郎君从祖谱里除名。
许娘子哭得肝肠寸断,央着她向裴业求情。
兰云锦最终没帮着许娘子。说到底是他们裴家的事,她一个外姓人掺和进去,只会让其更难堪。
现在——
明日杜贞要来将军府。
她的字迹被裴业瞧了。
卫霄亦不可轻易糊弄。
她是局中人,这桩桩件件,根本不能置身事外。
不单是她,阿姐也很棘手。
兰云锦放下丝帕,轻声问:“妹妹,你近来可有练字吗?”
兰云英摇头。
“我在书斋教小娘子们写字,这里要属珺娘淘气,爱面子,跟妹妹在闺阁时如出一辙。”
兰云锦讲出她跟裴业见面的事。
兰云英讶异,不禁后怕,幸好她写的药方,用了妹妹的字迹。
糟了。
那药方裴业看过,他手里又有了妹妹的字迹,若拿去比对,岂不是……
兰云英欲要起身回去。
“妹妹。”兰云锦道,“午膳在琼华院用吧。想来妹夫不是虚与委蛇的人,他答应教五郎写字,自是认真的。”
“那院里有丫鬟照看,尽管打发桂圆去告诉他,妹妹午膳不回了。”
眼下紧迫的是,要询问阿姐在洛阳诗会的事。
***
卫五郎他们说是要学写字,小孩的新鲜劲儿来的快,去的也快。
东厢房拢共两张条案。
小郎君们脸对脸,或蹲或坐,趴在条案上,手指笨拙地提起毛笔。
裴业俯身,一个接一个教他们握笔。
卫临呵欠连连,道:“姨父,我有点累了。”
“不是说今天就要学会吗?”裴业笑着抚摸卫临的脑袋,“振作些,写字不可半途而废。”
国公府子嗣不多,阿娘笃爱小孩子,劝他催他给裴氏延续香火。
思及此,裴业收回手。
小孩子是伶俐可爱,天真无邪,尤其一双明亮闪烁的眼睛,惹人怜惜地盯着你。
即使说出再无理的话,也不让人生厌。
卫临圆头圆脑,长相跟卫霄有几分相似。
“姨父,珺娘读书练字,婶婶有梨膏糖做慰劳。”卫临悄悄问道,“姨父有梨膏糖吗?”
裴业低首看他,平白起了烦闷,耿直道:“没有。”
若云英生子,是小女娘还是郎君,该是什么模样?
裴业很快止住念头,他何苦去想这些来惩罚自己。
文柏见郎君困扰,于是从包袱取出一盒蜜饯。
卫五郎他们哄然拍手,甩掉笔杆子,不到片刻就把蜜饯分空了。
少顷,要到用午膳的时辰,卫五郎的丫鬟过来唤他们回房。
赶上琼华院的女使禀告,裴业在房内不露面,是文柏出去应话的。
裴业翻找卷在竹简的药方,他的咳嗽是吃了这几味药好的,文柏便把方子留下。
他拿着药方,坐在案边。
卫五郎带的宣纸静静地躺在案上。
……
是夜,月朗星稀。
兰云英本以为要跟妹妹一般,要经受裴业的试探。
然裴业若无其事地在窗前温习功课,文柏则给他研墨递笔。
兰云英不敢抱有侥幸,但他不开口,她要如何应对?
灯芯微弱眨动,兰云英靠着椅背,左手撑脸,望着裴业的背影发呆。
文柏忽然扭头,朝她一笑,道:“娘子困吗?若困了,先歇息罢。”
兰云英莞尔道:“我不困,白天跟阿姐喝新茶,这会儿实在睡不着。”
文柏恍惚了一下,道:“娘子和郎君过几天要去皇城赴宴,我这书童不能陪伴郎君,要委屈娘子照顾郎君了。”
“照顾郎君,不委屈。”兰云英说。
末了,文柏跟桂圆搭话,叮嘱她别在宴上贪吃。
桂圆一点就着的性子,耳根涨红,问:“你当我是小门小户的丫鬟,没见过世面,到哪儿都贪嘴吗!”
文柏解释道:“我绝无此意。”
他的脸也跟着红了,腼腆地说:“我同你说个玩笑话,不想惹恼你。”
桂圆支支吾吾,见鬼似的看着文柏。
丫鬟进房送盥洗盆。
兰云英思量,越临近节骨眼,越不能叫人抓出蛛丝马迹。
若凭借字迹,却无旁的证据,即使裴业对她和妹妹有所怀疑,他不会挑明质问她。
是以,她该像他若无其事,不该自乱阵脚,让他再深入一步发现她和妹妹交换身份的痕迹。
桂圆服侍兰云英洗漱。
裴业似乎在等,等兰云英睡下,他让文柏收拾书案。
文柏面色愁苦。
今日郎君端详着那张药方和宣纸,又问他,哪张是云英姑娘写的。
郎君的执念过深,他只说眼拙,分辨不出。
两种字迹皆为小楷,药方像是初学者写的,另一张可见功力的厚重,不是一两年能练成的。
郎君说,云英姑娘不擅长小楷,如何写出这样的字迹来。
文柏纳闷,若照着郎君说的……药方是云英姑娘写的,那这段时日跟郎君成亲的,便不是云锦姑娘。
委实匪夷所思。
裴业站在窗前,遥望月光稀薄,道:“文柏,明日清早去琼华院请卫将军,问他是否有空,到我这里饮茶。”
文柏迟钝地说:“是。”
裴业体弱,文柏疑虑他一念成痴,但不敢打消他的怀疑。
若郎君的猜测是假,郎君接受不了,反而伤着心神,今后恐怕更难放弃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