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霄不喜欢他这妹夫。
裴业说话不直白,往好听的讲,是儒雅之士,往难听的讲,便是无趣的书呆子。
木讷地坐在那儿,呆呆地,不知在看什么。
仅唤他一声,就像惊弓之鸟。
这厅内,有什么能够让温文尔雅的小公爷,这么失态?
面对卫霄意味深长地笑,裴业无法心安理得。
他适才在肖想云英,肖想旁人的妻子。
裴业不言不语地低头饮茶,他原本不是多嘴之人,对卫霄也无话可说。
午时摆膳,众人入席用饭。
卫毅从皇城办完事回来,带了两壶松醪酒。
卫二爷身体不好,在长安城占了个闲职散官,今日下雨,他没去城外钓鱼。
女眷都吃得两杯酒,其他房里的儿媳对兰云锦姊妹很不见外,和她们说着玩笑话。
薛妍问道:“英娘和妹妹,可有什么心灵感应?譬如英娘头疼,妹妹会不会也跟着疼呢?”
兰云锦此刻游刃有余,她自认和阿姐配合的滴水不漏。
她道:“嫂嫂,若说心灵感应,妹妹若惹祸了,我的额头确实会疼。”
若说府里出现生面孔,妯娌们当是新奇,可兰氏的妹妹算不得生面孔,顶多是换件衣裳,这便要用比新奇更高一层的词儿。
兰云英见将军府的家风和文书所写的一致,心里踏实了些。
只要妹妹不在宅院受委屈,这两桩婚事,也算没有换错。
转念一想,妹妹还是受委屈,她要拘束脾气,不论情绪是好是坏,要保持着笑容。
再听这薛娘子说,妹妹现在要给小娘子们教书……
唯有耶娘知道,妹妹以前睡到日上三竿起,四书五经皆是读得不情不愿,在书案边,能趴着一定不坐着。
而今妹妹活成了她的样子。
王氏的二儿媳李雯,娘家是在长安开武馆的。
李雯的脸白净,身姿丰腴,一笑一颦如拨浪鼓,并不扰人,“若妹妹犯错了,你这个做姐姐的,有没有替她挨罚?”
“我小时候特别羡慕有长姐的,犯错挨罚,长姐护着,耶娘也不舍得打我骂我了。你们姊妹长相一样,谁若有难,直接顶替对方,真是天大的美事。”
她这是无心话,但落到兰云锦的耳朵里,十分不友善。
兰云锦淡笑,提筷夹菜,没理会李雯。
兰云英慢条斯理地说:“我在闺阁懒惰,虽爱惹祸,但胜在有阿姐管教,躲过许多次责罚。”
李雯抿干净唇上的酒水,道:“话说回去,你和你阿姐倒不难分辨呀,你为人洒脱,不拘小节。你阿姐坐在那儿活像一尊玉观音,我平日可是不敢跟她说半句玩笑的。”
“若要顶替挨罚,特别容易露馅。”李雯囫囵吃下一颗酸枣仁,酸的牙齿嘶嘶地响。
薛妍翻了个白眼。
王氏的儿媳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想要她们说句中听的话,比登天还难,不噎死人简直不偿命。
“英娘跟小妹又不像你,你自幼在武馆练剑打拳,人家姊妹在闺阁读书,能闯什么祸?拌拌嘴罢了。”
李雯呸地一下,把枣仁吐到盘子里,恼道:“这厨娘忒讨人厌,仗着主子宠她,偷奸耍滑,做的膳食一日不如一日了,她是想糊弄谁!”
薛妍摇摇头,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李雯和她家二郎被王氏娇惯着,愈发不成体统。
按理说,别人的儿媳轮不着婶娘去说。
陶氏快人快语,笑道:“侄媳妇,吃饭堵不住你的嘴么?各人有各人的口味,这一桌子菜不全是做给你吃的,你问问你婆母,是谁吩咐厨娘煮的酸枣仁。”
李雯讪讪地砸吧着嘴,这才发现婆母王氏,夫人张氏的脸色难堪。
她怎么忘了,婆母喜欢吃这酸的。
“我……是我失言了。”李雯话锋一转,道,“怪布膳的丫鬟,不把酸枣仁放到婆母面前,离八丈子远,让婆母如何吃得到。”
张氏瞥见王氏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想来是被李雯气的不轻。
她清了清嗓子,道:“行了,食不言寝不语,老实用饭罢。”
***
琼华院。
兰云锦吩咐玉蝉找几个丫鬟,去帮忙收拾裴业他们的行李。
姊妹俩关起房门,得空能说些放下包袱的话。
兰云锦引着云英去里间,坐在软凳上,小声问道:“阿姐在国公府,住得习惯吗?”
“有何不习惯的?”
兰云英抚着胸口,道:“小公爷明年要科考,他每日与我晨昏定省,再去书房读书。婆母待我不错,只府邸的妯娌关系冷淡,其余没什么可指摘的。”
要完全模仿妹妹的脾性,正如临摹她不擅长的字迹,既是个挑战,又惶恐写错了笔划,让眼尖的人识破,整张宣纸,便全部毁尽。
兰云锦如释重负,笑道:“阿姐如此,妹妹安心了。”
须臾,兰云英的手放在妹妹的膝上,问道:“那夜我来不及仔细问你,究竟出了哪门子的事,使你动了这样的念头。”
兰云英讲究因果,妹妹也非离经叛道的女娘。
她断定有诱因,若说妹妹讨厌裴业,但这是一辈子的事,为了躲避讨厌的男子,妹妹宁愿戴上枷锁,也不愿嫁去国公府。
值得吗?
兰云英很矛盾。
今日来将军府,看妹妹娴熟的处理琐事,端庄贤德,那模样不是在学她。
妹妹已经是她了。
窗外春雨朦胧。
兰云锦起身,走向挂在木柜前的一面方形铜镜,道:“那夜不是跟阿姐说清楚了吗?”
兰云英放弃追问,她叹道:“是了,你我不能回头看,可往后……往后都能像今日妥当,永不让人瞧出端倪才是。”
“听二房的李娘子说玩笑,我生怕她的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
兰云锦说道:“这府邸的有心之人不多。”
“这倒也是。”兰云英学妹妹的语气学久了,不知不觉就改不回从前,“她们说话是冒失了些,总归心肠不坏。”
“那小公爷——”兰云锦在镜前踌躇片刻,转过身,望着云英,问,“阿姐觉得他如何?”
兰云英对妹妹所言,始料未及。
她微微滞住。
小公爷这个人如何,三言两语说不清。
兰云英的眼睛被铜镜吸引,她见镜中的自己面露纠结。
忽地,她想起裴业看她的目光,缓缓道:“他和洛阳女娘私下里谈论的,无甚区别。”
“国公府设有私塾,不过小公爷是单独在书房听先生讲学。”
兰云锦只笑,复问道:“所以阿姐觉得他如何?”
“自然是,觉得他谦逊有礼。”兰云英垂眸,说道,“但他看我的目光,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兰云锦闻言稍顿。
这种目光,她见了太多次。
裴业想看的那个人,一直是阿姐。
兰云锦问:“阿姐有没有思忖过,裴业是在看妹妹,还是在看阿姐?”
兰云英欲要说没有,然她却又的确思忖过。
“我和他不曾见过,他何以是在看我呢?”
兰云锦遂走近云英,问:“阿姐,倘若他真的见过你呢?”
云英的肩膀一颤,道:“你莫要吓唬我,若他真的见过我,我日后更要不自在了。”
“我哪有心思吓唬阿姐。”兰云锦失笑,“世事难料,我原想着那卫霄一介武夫,是个极好敷衍的。可想不到成婚当日,他问起我庚帖和文书这些个东西。”
她想借此提醒阿姐,裴业不容小觑。
兰云英思绪杂乱无章,本要继续问妹妹是如何应付的卫霄,房外突传来玉蝉和桂圆的嬉笑。
兰云锦噤声。
她们显然不能接着说下去了。
桂圆推开房门,未语先笑。
“四姑娘,张夫人给我们安排的很是妥帖。让娘子和郎君住在内院的东厢房,配了两个小丫鬟伺候呢。”
玉蝉笑道:“这回你又可以偷懒了,使唤我们府上的丫鬟给你干活。”
桂圆不乐意地哼道:“一个月不见,你就成别府的了,胳膊肘不朝里拐,向着外人!”
玉蝉哄道:“你这嘴巴去了国公府,怎的还不饶人?”
“别气了,昨儿周嬷嬷给娘子送了两碟樱桃毕罗,稀罕物呢。娘子分给我和枇杷一碟,我们俩都舍不得吃,今日你来,我便把我的那份分给你。”
桂圆冷着的脸瞬间融化。
她支吾道:“娘子在这里,我不吃独食。”
“你倒想得美,有你一份吃的,怎会没有五姑娘的?还想吃独食。”
玉蝉拉着她进里间,把那碟樱桃毕罗拿了出来。
兰云锦和阿姐相视而笑。
无论怎样,她跟阿姐在长安团聚,算是了却上辈子的遗憾。
……
下了一天的雨,卫毅兴致高,留卫霄跟裴业在正厅饮酒。
晚膳是分开用的,女眷在内院,因着闷在房里没走动,她们吃了一碗粥,便散了。
到了歇息的时辰,兰云锦沐浴更衣。
春雨缠绵不绝,房内溢着湿气。
桌案放着的那碗药汤刚端过来,烫的冒烟。
前几日她来着月事,周嬷嬷体贴,没给卫霄送药汤。
今儿个周嬷嬷知晓她身子利落,立马让小厨房煎药。
嬷嬷暗示她,趁着郎君在,抓紧机会同房。
不然郎君回了军营,要独守空房好些日子。
兰云锦殷切地盼着卫霄回军营。
她望向房门,卫霄这会儿还在陪卫二爷他们。
是以,她不用守着等他回来,反正时辰不早了。
兰云锦让玉蝉熄灭外间的灯盏,给里间留两盏灯。
饶是今日下雨,可房内不凉快。
兰云锦脱鞋上榻,随即脑袋靠枕,却听玉蝉在外间走动。
“郎君回来了?”
玉蝉迎卫霄进房,嗅到郎君身上浓郁的酒味,忙不迭地说:“郎君,要先沐浴吗?”
兰云锦迟疑着,她实在疲累,不想去问候卫霄。于是不等他进里间,就阖眼装睡。
卫霄看灯盏熄灭大半,知道妻子睡下了,示意玉蝉不用管他。
玉蝉点头,然后退回耳房。
卫霄边走边解开衣袍,他不是做事拖泥带水的人,走至里间时,他把衣袍搭在木架。
妻子躺在榻边,双眼紧闭,她的左肩裸露。
床榻有些凌乱。
像是慌乱之下睡着的——
她在装睡吗?
卫霄这么想着,褪去腰间的束带。
浴桶搁置在屏风后面,卫霄尽量不发出声响,用水冲洗一遍身体。
屏风不隔音,潺潺的水声,哗啦的雨声,兰云锦的眼睛闭了又闭,始终睡不着。
嘀嗒,嘀嗒。
兰云锦心道是不能装睡了,她慢慢睁开眼,卫霄的身影映入视线。
“吵醒你了?”卫霄停步,他随意披了件外袍,还未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珠。
兰云锦说:“我听见夫君回来,便已睡得沉,但想着要起来伺候夫君,可眼皮不听话,挣扎了许久,这才醒。”
言毕,她给卫霄腾出位置,道:“夫君擦完身子,就上榻歇息吧。”
“你今日饮了不少酒,头疼吗?”
大抵卫霄是把她当作妻子看待,对她毫不保留,擦拭身子也不避着她。
兰云锦坦然的,把脸转过去。
她攥紧被角,卫霄真是不把她当外人看。
兰云锦愤然地想,他一点都不知羞吗?
“不疼。”卫霄回道,“只是小公爷酒量不佳,吃了不到三杯,被他书童送回厢房了。”
兰云锦不知作何反应是好,做姐姐的,若妹夫喝醉了,应当关怀一两句。
“妹夫不常饮酒。”兰云锦整理着被褥,道,“妹妹说他在路上受了寒气,我吩咐嬷嬷明日给他煮些汤药喝。”
床榻一沉,卫霄躺在她身旁。
兰云锦止住动作,帮他盖上丝衾。
房内剩下一盏光芒微弱的灯盏。
卫霄替裴业挡了许多酒。
将军府的老爷们酒量似海,卫二爷最爱劝人吃酒,那裴业如何受得住。
卫霄的头不疼,烈酒热身,即使沐浴也散不尽体内的燥意。
妻子的后背对着他,卫霄又记起成婚那日的床榻事。
她挑衅的举止,说话的语调……跟她的妹妹,有点相像。
卫霄陷入一团迷雾。
并不是说兰氏的妹妹今日举止轻佻,她和她姐姐的言行很容易辨别。
兰氏在床榻上放松,不拘谨,甚至会戏弄他。
卫霄开始头疼了。
他想弄明白,可能双胞姊妹也许本来就是这样。
或者说,难道女子房内房外,是不同的吗?
***
次日,碧空如洗,鸟雀清早在枝头鸣叫。
小娘子们的读书势头与日剧增,兰云锦去书斋给她们布置课业。
薛妍说寻着教书的女先生了。
巧的是,那女子的老家在洛阳,祖辈世代为读书人。
不巧的是,这女子姓杜,名贞。她在洛阳踊跃参加女娘办的诗会,说跟兰氏娘子认识,有幸同台吟诗。
“英娘,这女先生是看在你的面子,愿意到咱们府邸教书。”薛妍笑吟吟地说,“她明日过来,你和她有交情,要麻烦你招待她。我嘴笨,在一边帮衬你,咱们把这事定下,珺娘她们读书就有着落了。”
兰云锦应道:“长嫂言重了,这些天你忙前忙后,能找着杜娘子,全是长嫂的功劳。”
文人重气节,要请他们到府邸教书,光是银两,请不动他们。
且要教女眷读书,想找有学问的女子,难上加难。
之前也请过女先生来教书,但不长久,卫珺她们在书斋爬高上低,不服管教,把女先生气走了。
这名声传出去,都知晓将军府的女眷不尊师重道,不乖巧。
所以薛妍屡屡受挫,这次沾了弟媳的光,她拜天拜地的,希望杜贞能在将军府教个一年半载的。
于兰云锦而言,薛妍这是给她找了个麻烦。
阿姐在洛阳参加诗会认识的杜贞,她更不知道杜贞和阿姐的交情有多深。
兰云锦借口有事要回琼华院,她需得找阿姐问一问。
昨天裴业喝醉酒,阿姐差使丫鬟禀报,说她们早膳不来琼华院了。等裴业清醒些,她再过来。
那厢,裴业喝下醒酒汤,说自己已无大碍,不用让人照顾。
他雷打不动地坐在案前读书。
兰云英见状便不打扰他,领着桂圆去琼华院。
东厢房隔壁的院子,是小郎君们的住处。
他们趴在墙头,俯视着裴业读书。
“大哥哥,”小郎君唤道,“不对,你是婶婶的妹夫,我们该叫你什么呢?”
裴业抬头,他支起轩窗,笑道:“叫我姨父便是了。”
“哦。”小郎君眨眼问道,“姨父,你长大还要读书吗?”
“长大了也要读书的。”
裴业走出房门,想让小郎君们下来。
卫五郎问道:“姨父,你会写字吗?”
“珺娘她们仗着有婶婶教写字,笑话我们是笨蛋、蠢驴。”
“对!她们最近嚣张的要命,欺负我们不识字。”
裴业忍俊不禁:“你们先下来,到我这里,我教你们握笔写字。”
小郎君们纷纷一跃而下,卫五郎跑回厢房去拿宣纸。
“姨父,你看,这是婶婶写的,我们想学这种字。”
裴业展开宣纸,眸光晦暗不明。
这上面的字迹是小楷。
可是云英不擅长写小楷,她喜欢写小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