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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野兽(1 / 1)

叶珀没有睡着。

毯子在睡梦之中被哥哥不知不觉地裹在了自己身上,睡前勒紧的胳膊此时并不用力,女孩只需要塌下腰就能从对方手臂之间的缝隙里钻出来。

她静静观察了一会自己沉睡的哥哥,听着他的呼吸并没有苏醒的前兆,这才稍稍放下一点心,转身趴在窗户旁边,看向外面的风景。

她很少有机会看到月亮,真正的月亮。

女孩不陌生属于月亮的白,过去生活的地方几乎到处都是这样冰冷又遥远的白色,偶尔有机会出去,能看到的天空也是黑漆漆的,点缀几点模糊黯淡的星光。

她曾经觉得,没有月亮也无所谓的,实验室的白色和月亮的很像,头顶的白炽灯闪烁的样子就是月亮亮起的样子,实验室内的拟态自然区域为她填补了那些缺失的认知,叶珀自认自己并不缺少什么,只是极少有机会亲眼见证真实。

但是,人怎么能一直在这里生活呢?

她的负责人和她这样说。

人怎么能没有月亮呢?

人应该有月亮。

——但离开他,他们又说,你不是人类的一份子,属于人类的这些东西本来就与你无关。

“你的基因经过了特调异化,不算是纯粹的人类,现阶段的你还没有经历哨兵的完整分化,各项数据都不够稳定,所以……你顶多能被称作‘野兽’。”

野兽怎么啦?野兽也是很可爱的。

“比活人可爱多了。”

属于她的那位负责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比起隔着玻璃和仪器检查她的实验数据,他似乎更喜欢直接伸手来摸她的头发,揉搓她的脸颊,或是干脆蹲下来捧着她脑袋,然后一本正经的和她纠正那些说法。

“小野兽,毛绒绒。”

“一点都不讨厌。”

“我们的小野兽最可爱了。”

……

可爱吗?不讨厌吗?

可是,应该是很讨厌的。

因为也都是其他人告诉她的。

其他人说的就是对的嘛?他笑眯眯的反问,他们还说人应该有月亮,但这些自诩为人的家伙从来不出门,也不会抬头看,见过最多的白色是实验室的白墙。

“他们说那些东西都是属于人的?和‘野兽’没关系?”

“我不这么想。”

“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那和这些人比起来,真正需要出去的是‘野兽’,要在月亮下奔跑的也是‘野兽’……这才是‘野兽’的天性嘛。”

要看星星,看月亮,看承载着万物倒影的天空,去闻花,闻草,闻风的味道,去接触天空之下旷阔无垠的荒野,还有这狭窄世界之外一切的一切。

——你是个生来自由的孩子,你比这里的任何存在都应该出去。

“你要出去。”

“你应该出去的,叶珀……出去这里,去亲眼看看天空的样子。”

他总是这样说。

哪怕到了最后,他也依然在这样说。

“别怕……”警报刺耳的响声吞没了他的几个字音,女孩被他藏在箱子里,只来得及听见最后那句含糊又坚定的承诺。

“……一定会送你出去的。”

……

现在,女孩趴在窗户的旁边,仰头向上看。

她出来了。

实验事故摧毁了一切,这段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好多东西都不在了,白墙,针管,流入血管的冰冷液体,走来走去的隔离服,白炽灯的闪光……随着一场爆炸全部归于虚无,被提前分类放出来的运输箱藏在了角落里,最后归成事故垃圾囫囵塞进了吊车,又被一股脑的丢在了垃圾山上,被扔到了这里。

爆炸之后,她没再见过那个一边呼噜她的脑袋一边嘻嘻笑的男人,虽然就算真的还能见面,她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哦,不对。

叶珀仰头看着天空,静静地想。

还是有些东西可以说的……比如说,你没骗我。

真正的夜风和实验室的机器不同,能将夜晚的凉意修饰成一种特殊的味道;废墟上的天空也是广阔的,星星足够明亮,连月光也比想象中的温柔。

女孩伸出一双细细的胳膊,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月光浸着,没有感觉。

不烫,也不痛。

她忽然放松下来,伸长胳膊,在月光下慢慢抻个懒腰。

哥哥现在还睡着,也许是因为一天的奔波透支了的体力,也许是因为怀里失去了可靠的温度,他裹着毯子将自己蜷成一团,睡得反而更沉。

每个流民街的孩子都学会了这样的方法,习惯性地用睡眠来抵抗饥饿带来的疼痛。

……

叶珀蹲在他的旁边,思考了一会。

今天他带回来了不少吃的,但那些显然不是给她准备的,自己应该也没有可以处理那些东西的权力,要想找点什么给她的这个哥哥填填肚子,似乎只能考虑外面了。

她初来乍到,没有钱,也没有可以交换食物的货物。

女孩没犹豫太久,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跳下来,确定自己没有惊醒睡着的男孩,这才慢慢打开门,离开了。

她还是赤脚,但这样踩在碎石堆上,意外的不会弄出太多的声响。

但是要去哪儿呢?

太过陌生、太过广大的新世界让她的心里生出了一点细小的困扰,要只有一个人的话,她去哪里都自由;可还要考虑来回往返的时间,这就有点麻烦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看见了月光下的蹲着的一小团影子。

柔软的,娇小的,毛茸茸的,支棱着尖俏的耳朵,名为猫的生物。

猫有着黑色的爪垫和虎斑纹的皮毛,它将自己团成小小一团,在不远处一条狭窄的通道上,静静地瞧着她。

多神奇。

她甚至看不清那一小团影子的具体样子,但她就是知道它在看着自己;好像月光自来便是属于月亮的一部分,月亮会知道祂的光能照落在哪里,此时的叶珀也是一样的——

她看着那一小团毛茸茸的影子,也知道它会带自己去哪儿。

就好像……那是一种独属于她的延伸,意志的,灵魂的,非物理领域上的延伸与探索。

叶珀踮着脚慢慢走了几步,在终于适应了脚下的感觉后,一点点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

她又一次仰头看向天空,这次不再是狭窄窗户里的一小片孤独的冷月,天幕旷阔,明月高悬。

黑足猫为她引路,叶珀跳上那些废墟的高处,足尖走过倾塌生锈的吊杆,跳过那些绞成一团的电缆,废弃旧墟上延伸出的住房密密麻麻堆叠交错,远远望去,便是一片倒映在天空之下的金属色的锈水湖。

她跟着黑足猫的足迹行走,走过那些无人驻足的高处,不去在意那些夜间徘徊的拾荒者落在她身上惊异打量的目光,像是一只自由的,轻盈的小小野兽。

这片锈水湖很大,大得远远超出女孩的想象;但他们依然没有满溢出天空的边界线,月亮的光照的比他们的极限更远。

一点月光落入女孩漆黑的眼底,亮得像星星,映出她眼底纯粹的感慨与好奇。

月亮啊,原来有那么大啊。

“好大哦。”她喃喃咕哝着,看向自己唯一的伙伴,黑足猫也配合着停下来,对着她细细喵了一声。

如果时间允许,她不介意和自己的伙伴一起慢慢探索一下这个新世界,但她现在有更着急的事情要做,黑足猫最终停留在一处三角吊杆的高处,那里用枯枝和碎步条围成了一个小小的鸟巢,角度位置都很刁钻,普通人只能卡在外围,上不去下不来,这也许是这只鸟巢能在这里安稳无恙留到现在的原因。

但人上不去,猫确实可以的。

三角吊杆下面游荡着几只身形细长干瘦的流浪猫,女孩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没办法啦,她在心里想,要是让你们吃了,我哥哥可就吃不到了。

叶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和脚踝,休息了半天,这点爬上爬下的力气还是有的,巢穴里留着几颗残留着余温的鸟蛋,女孩略作思考,鸟蛋拿起来藏在衣兜里,随即跳了下去,在一边屏气凝神。

果不其然,成鸟之前听到了声音便快速飞走,但顾忌巢穴并没有离开太远,就在附近徘徊。叶珀摸索了一下自己的身上,没有趁手的东西,只有手臂上还没来得及摘掉的留置针还算尖锐锋利,女孩的犹豫没过一秒,干脆利落的扯开隔离贴,拽下了胳膊上的针管。

猩红的血珠顺着雪白的手臂蜿蜒滑落,落在地上,滴滴答答。

黑足猫静静蹲在她的不远处,和她一起动也不动地盯着远方的鸟巢,只是耳朵倒伏下来,轻轻抖动着。

打下来两只鸟不费力气——类似的生存训练实验她已经做过了很多次,是能让那个摸着她脑袋的人为此骄傲的程度,只不过胳膊还没有愈合的伤口让叶珀有些额外的苦恼:此前的衣服弄脏了很快就有人换掉,现在的哥哥嘛……显然不是个会乐意让她勤快换衣服的。

好在衣服蛮旧的,染上血渍应该也看不太清楚?叶珀有点苦恼的想着,她估算了一下自己出来的时间,很久了,应该回去。

她走开两步,黑足猫却仍停在原地,没有动。

那几只流浪猫闻着血腥味过来,蹲在影子里发出虚弱沙哑的叫声,其中有稍稍胆大些的凑过来,却是在黑足猫的旁边转圈,嗅闻。

最终,还是流浪猫的动作停下来,似乎有些无法理解现状的迷茫。

叶珀毛茸茸的伙伴始终没有动,很是宽容地允许它们转来转去。

女孩忽然就理解了伙伴的意思。

它们只是饿了。

和哥哥一样,饿的很痛苦,很难受,可能马上就要死掉的程度。

她看了一眼手里拎着的两只鸟,有些无奈,也有些惋惜,想着,抱歉呀,这个是不能留给你们的。

但也许能分给它们一点别的,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女孩这样思考着,伸出那只染血的手臂,允许那几只瘦得皮包骨的流浪猫舔掉她溢出的血液。

在流浪猫的舌头马上要碰到她伤口附近的时候,黑足猫终于起身走过来,猫群的几只零星炸起毛,弓着背向后退了几步,留出给女孩行动的余地。

晨光熹微,要马上回去了。

“知道吗,”她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和自己的伙伴小声搭话,“我不觉得哥哥会把吃的分给我。”

黑足猫蹲在她的肩膀上,细细喵了一声。

“我也知道他饿得比我厉害啦……”叶珀有点苦恼的说,“但他吃的比我多,那点东西他一个人吃都不够填肚子吧,真的会给我分吗?”

猫又叫了一声,对此深感赞同。

叶珀从小猫的身上得到了一些额外的鼓励,她停下来,将那几颗鸟蛋吞下去,这才快步往家的方向赶去。

其实她之前有考虑把鸟血喝下去垫垫肚子的……但是那样一不小心会咬得一嘴毛,回去说不定会露馅。

叶珀自认为自己的速度还算够快,即使如此,她回来的时间也是踩着晨光初起,显然,有些太晚了——

穿过那条狭窄的小道,她一抬头,就看见顾琮站在门口,男孩一张脸黯淡苍白,原本还算明亮的眼睛里也泛起了细密的血丝。

他站在那儿,就只是死死地盯着刚刚才从外面跑回来的叶珀。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恐惧压过了预想中的愤怒,随即又在胸膛里压缩,燃烧成了更深一步的怒火。顾琮的胸口缓慢而剧烈的起伏着,他盯着快步跑到自己面前的女孩,一字一顿的问:“……你去哪儿了?”

朝阳初起,他能更仔细地看清她的模样,猫一样圆润漆黑的眼睛,此时脸上连一点心虚的意思都没有,坦荡荡的任由自己随意打量。

看她的这个反应,顾琮心里的那股怒火倏然烧得更重。

……他才是哥哥!

他才是这个家里说了算的那一个!

做妹妹的半夜跑出去,难道不应该和他说一声、提前得到他的许可吗?……她怎么就能这么不管不顾地扔下自己,一个人离开那么久都不回来!?

但还不等哥哥的怒火烧过脑门,叶珀眨巴眨巴眼睛,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拎出来两只鸟给他看。

“……”没来由的,顾琮的怒气被她这个动作弄得散了一多半。

他深吸一口气,压着火问:“你到底干嘛去了?”

叶珀那张冷冷淡淡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大概可以名为自满得意的表情。

“面包不够吧?这个给你。”

叶珀说,语气还算平静,但蹲在她肩上的黑足猫却跟着挺起胸脯,尾巴也高高地翘了起来。

“……”

顾琮盯着那两只有她手臂一半长的鸟,诡异的沉默下来。

叶珀歪歪脑袋,看着他犹犹豫豫沉默不语的样子,忽然心思一转,若有所悟:“……哥哥不会做这个?”

男孩额头青筋一突,险些就要炸毛跳起来:“你闭嘴!”他只是没机会能打到鸟!这东西平日里都是大人的零嘴,压根轮不到流浪儿的头上。

好的,他不会。

做妹妹的很宽容的点点头,再自然不过地问:“家里有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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