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的茶。”
“贾家的日铸雪芽,可称一绝,妹妹再吃这一盏,虽都是炒青,仍有分明的。”淑娴循声一望,遂起身去迎,杏腮桃颊,盈盈欲笑,“表姐。”
二人一同坐了,清月斟茶推盏,“来,妹妹先吃这一盏如何?”
淑娴将茶饮尽,一番忖度后,摇了摇头,“倒未觉出滋味来。”
清月又换了只定窑黑釉白雀纹茶壶来,又斟了盏,“那再吃这一盏。”
淑娴先只吃了一半,过后将余茶饮尽,又摇了摇头,笑道:“平日少吃,分不出个究竟,也不过浑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由头吃了。”
清月笑道:“这话不对,古话说,不嚼碎,不知味,这就跟做针黹一样,妹妹方才吃得急了些,来,我再替你斟一盏。”
“二位妹妹这是方才席面上没够上酒吃?只吃有什么趣,不如做了行酒令玩儿才好。”见淑妤近来,清月另拿了茶盏斟了,笑道:“我们在吃的还未醉,你先醉了,你瞧瞧,这是什么?”
淑妤接了茶盏,嘬了一口后道:“原来是日铸茶,不怪我茬了眼,这春炒的茶,色泽浓绿,竟有股子花香,吃上一盏,可不算醉了?”
清月闻言,望向淑娴打趣道:“她这话说得明白,哪算醉了?快快让她再吃几盏才作数。”
淑妤一听,见清月一连斟了四五盏未完,忙探手搭上清月的手,笑央道:“好妹妹,我再吃一盏,再多没了味算如何呢。”
清月顿了顿,目光仍在淑妤身上打转,顾盼间,见卫二姑娘正吃了酒过来,慌地收了手,笑道:“是这个理,那拘坐这儿做什么,咱往那头赏花去。”
淑娴摆了摆手,“二位姐姐先去,我原是坐这儿醒了酒,往前院寻家弟去,怕他吃醉了酒倒不好了。”
如此,只得妤月二人往卫二姑娘处来,此时正有几家官户姑娘们凑坐一块儿寒暄,见她们过来,笑声爽然道:“才说方才前院看的一出《眼药酸》①,这便下了台讨咱们茶果子来了。”说着,又指着一人道:“欸,才背着的布袋怎没了?”
笑语间,她们二人已红了脸,你看着我,我瞧着你,顿然笑出声来,清月道:“这戏呀,就同僧尼手上串的念珠,滑着滑着,总会见到的,倒不如咱凑了一起说话岂不好?”道毕,众人语笑喧哗,忙让了位置出来。
清月一面招手,对淑妤道:“姐姐,快坐。”一面又同众人介绍道:“你们到底不认识这位许家姐姐,她是我祖姨母家的孙女,才从唐州上京,噢还有一位妹妹,让她吃完了酒再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淑妤,细瞧容貌形仪,一时失语,颇觉心惊,淑妤见状,恐以为失了礼,遂向众人作揖后才坐下。
不知是不是因一面之款缘故,各人心下大不自在,言语说笑间,觉出几丝生分来,偶有目光朝淑妤看过来,淑妤遂抬眼一笑,随后举起茶盏将神色收入盏中。
见淑妤不说话,清月恐她拘着礼,一面笑迎众人,一面侧过头,伏在她耳边,低语在坐姑娘们的官户流品,笑颜间,一旁的卫二姑娘投来一双似有忧意的眼睛,见二人举止甚为亲昵,凭她们说什么,只以为是私情密语,偏自己不得横插了进去,心下莫名生了一股子闷意。
好不容易得了说话的空隙,卫二姑娘开口间,便听其他姑娘们茬话道:“才说妹妹打唐州上京,那地远,听说要走好几日的水路?”
淑妤回笑道:“是要走的,水路绕了海州,再过泸州,这有了两三日,下了船,光是过茂州和邢州,也有六七日了,还好是过了邢州的万丰节,若是撞上了,又得停上两三日,等入了京,还有一段水路哩,若不起早走,江船遏塞,哪儿有私船行的理?”
众人听罢,纷纷惊呼:“天老爷,这吃一趟酒,竟难如登天!”
谈及邢州的万丰节,众人又是一阵喧然,自古以来,便有一句“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三分孝”,可自前朝革故鼎新,因时制宜后,邢州因宝山无数,盛产琅轩,明珠藻玉遍地,官家曾有改称“壁州”,与京城媲美之意,后作废,设“万丰节”,州民喜得皇令,纷纷在节开市,迎九州四海远客,自此以后,凡各州所见珠玑,皆为邢州所产。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将京城所见脂粉饰铺道尽,淑妤因初到京城之故,一物不知,只得闭口无言,心下已有离去之意,此时正有人过来。
“赶着巧了,竟都在呢!”
众人纷纷侧目,见二人倩影款款,互挽臂弯,穿着清一色衣裳,色若青山。淑妤心下一惊,一位是江家表妹,而另一旁站着的……虽年长些,可举手投足间,二人竟如此相像!
清云笑道:“表姐也在。”语气轻缓,似在意料之中,众人向清云身边的娘子笑迎道:“祁大娘子安。”祁氏颔首,一双杏眼闪动,攥帕拂于身前,笑道:“妹妹们也安好。”
二人同众人坐了,寒暄几句后,祁氏看了眼淑妤,想起来时路上,清云似有忧意的话外之音,遂主动拉过她的手,声色宛若落下春花,飘飘然的,只闯心口来。
“妹妹可到处转转了?”
淑妤回道:“不曾。”祁氏起身笑道:“不如随我们赏花去可好?方才前院见你家另一位妹妹,原是让她一块儿去,偏她要去寻人,说你在此处,可不能再推了,这头完了,后山有投壶玩儿,叫上你家弟妹们都去,坐在这有什么意思?”
见她们要走,清月也起身,清云将她按住,“我也跟着她们去。”随即又看了眼卫二姑娘,笑道:“你们且有的话说呢。”清月听罢,顿然红着脸,扭过头不语。
如此,只祁氏,淑妤清云三人往后院深处去,香风满路吹花,坐石花容笑,环佩玉环铿锵之声,如此雅景,不免使人动容,淑妤略带苦笑道:“方才谢过大娘子了。”
祁氏笑道:“倒把你拘着了,我与你们同辈,只管姊妹称呼罢,我见你一路面有愁意,定是心里有话,便知你要多想的,可若时常牵挂着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道理,岂不一直累着?”道毕,淑妤心下轻松不少,笑道:“是。”
“妹妹是唐州人,可向你打听一户人家?”祁氏突然问道,淑妤一面接过清云折来的柳叶丁香,淡紫的叶片狭长,花香闻之欲醉,一面笑道:“姐姐说了我恐要细细想想。”
“也是母家在唐州有认识的亲戚,祖辈虞姓,他家老太太是我祖母的胞妹。”见淑妤面有困惑,定是一时未缓过来,祁氏又道:“便是你同江老太太的干系。祖姨母的女儿是我的表姑母,她家女儿,也便是你同江家姊妹的干系,放尊敬些,得叫一声从表姐。”
淑妤听罢,恍然大悟,祁氏继续道:“表姑母自嫁去海州,便鲜少往来了,也是去年开春,她婆家才写了帖,说表姑母因病而逝,我原是嫁出去的,外戚之事,也不是全然都能顾着的,故而我只向祖姨母家写了信,已示吊丧,可瞧着一月一月过着,这几封信竟如石沉大海般,没个因果。”
淑妤听罢,正思量着:既干系已浅,为何所言表姑母婆家,会向祁氏下帖呢?忖度半晌后,她只道:“那姐姐何不向母家老太太再问问?”祁氏长叹了口气,道:“自然也有的,不过也是没个究竟的。”
淑妤又宽慰道:“姐姐所言之事,我已明白,这倒不难,你原不知,虞家大娘子与我伯父家素来交好。”祁氏道:“当真?”淑妤面色微红,点了点头,“如今我年岁已到,母亲已托了伯父家,向虞家下帖,待下月及笄礼上,让她家大娘子主持。”
祁氏欣喜过望,看了看清云,又看了看淑妤,一时失语,稍稍平复了心绪后笑道:“那可赶着巧了。”
淑妤道:“待回了唐州,打听明了,我再一纸书信,这只怕要些时日了。”祁氏摇了摇头,笑道:“有劳妹妹了。”随后话锋一转,“咱们去后山瞧瞧,这会子人多,定是热闹的。”
投壶在天下,施于日用之间,凡宴饮上多见,替弓以乐贵客。古时汉武帝身侧有一位郭舍人,郭舍人善投壶,曾一矢百余反,每投壶,帝赐金帛。更有道是“玉女投壶,天为之笑”之说。
淑妤见此景,虽唐州也有此好,却有云泥之别,青山环绕,鸟雀衔歌,挂有彩绳彩灯下人声鼎沸,多是官户的公子哥儿们,各各玉树临风,再有姑娘们,自成一群掩嘴笑颜。
如此盛重场合,且未设阻,官户儿女们才有幸能彼此见上一面。
“可别跟丢了。”祁氏扭身笑道,三人往投壶场去,淑妤年长,比其他姑娘们高上一头,见场正中摆着一只定窑青釉贯耳瓶,约摸五尺,圆肚长颈,再瞧一旁的投壶者,离壶七尺,正手持良木白鸭羽箭矢,下一瞬,听身旁判官举手道:“新一轮,有有初!”随即,四周响起拍掌叫好。
祁氏双手擒住云妤二人的臂弯,对望道:“我们等下一轮。”
方才判官所言有初者,需投第二箭,若再投壶中,便称“连中”,只瞧投壶者从一旁接过箭矢,臂弯微颤,神色一乜,随后仰身甩手,判官再举手道:“是贯耳!”此箭虽未中壶中,却也是另一番本事,投壶者只得下场换人。
祁氏一见新上场的投壶者,突然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