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适越发轻狂起来,也不顾周遭闲杂人,噼里啪啦将亲戚家的陈年旧事搬出来笑话,崔氏抡起手左右一个巴掌,“啪啪”两声将他扇得越发迷糊了,“你知道什么你,我只问你,让你去寻的香药局呢?”
文适言语埋怨,“这不正在外头吃酒呢,巴巴骗我回来,还寻什么。”
见他一张口就是扯谎,崔氏道:“呸!跟你父亲一个德行,不吃酒生意是谈不成了?等你去寻,黄花菜都凉了,打今儿起你给我安生死在自个儿院里,你养的那群莺莺燕燕还瞧不够,外头拉的屎都是香的,你若还不依,回头自有你祖母你父亲说话,我也不管了。”
“呵——”文适一个直挺,板正了身,“母亲说话忒难听了,你不肯将她们抬为正室,天长日久的,我只好奔外头给你找个大娘子不是。”
“我呸!”崔氏将自己面前一盏茶倾在他脸上,“你个好死不死的小畜生,说的些腌臜话!快滚回你那撵不净的脏窝,一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母子二人争论不休,清云在旁久久未语,有道是死灰尚且剩一股余温,面前这位有血缘之亲的亲哥,行止这般骄横,如此猖狂之人,真真儿是让她的心被倒了冷水一般,结成碴子的冰直直往下坠。
她遂起身,不愿在此歇坐,只瞧上二哥一眼心口便犯恶心,心下虽有气,却不愿开口,只道时候不早,自己要回房歇息去。
崔氏在身后喊了几声,清云也未留步,文适扭过头也去瞧,人早走远了,犯嘀咕道:“我不过是出去吃了点酒,母亲何故提起她们。”
乖囡囡的女儿尚未明缘由,又被眼下这猢狲摆上一道,崔氏气打不一处来,睨了文适一眼,冷笑道:“呵,你也知道提不得?你那院里,叫什么司扇的,她若是块宝,你不得将她供着,何该日日烧高香呢!若不是你父亲日日催,夜夜催,你当我愿意管你院里的破事儿,你也不睁眼瞧瞧,哪家官户肯将自家女儿许给你做大娘子的?要进了门,你那院里的会忍?真真是笑话,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
文适突然心莫名一揪,面也不红了,脑子也不泛浆糊了,立马坐直了身,神情无比苦涩,“母亲,你可不能不管呐,你儿的后半生……全倚母亲成全了。”
后半生?
谈及此事,崔氏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去年,家中子女仍在书苑读书,唯文适一人,一心不在这上面,常偷溜出去吃花酒,一月一月下来,身上皮肉没一处是好的,掰着指头数,不知损了多少七节鞭,却仍顽固不化,将双亲的训诲置若罔闻。眼瞧着今年开春后,京城学子科考,只待金明池放榜,又是一场闹哄哄的相亲会,届时,文适这般的放荡浪子,就要坐上好几年的冷板凳,如此青春年岁,白白荒废,何谈后生?故而江氏夫妇无不着急的,依大老爷意思,待今年迎春宴上,让崔氏出面相看一场,若有合适的,请了媒婆去说事,这还未完,大老爷又千般万般叮嘱崔氏,说早已请人去城郊找徐半瞎算了算,须得是个性烈如火,还得是武将门弟的姑娘,如此才能镇压住这猢狲,日后多加管束,便可“浪子回头”。
崔氏半信半疑,心下大抵是不愿依大老爷意思的,道什么算不算命的?横竖是侯门公子,命能差到哪儿去?她心下这般想,却一时无奈没什么好法子,于是半推半就,应了大老爷的话,于迎春宴上四处周旋打听。
三清真人哟!不枉费自己日夜烧高香,崔氏相中了傅国公府的姑娘,貌相不凡,至今未许诺门第,心性与大老爷所言相配。崔氏急着请了媒婆来,花了重金请她去说事,媒婆只拿钱办事,凭一张巧言如簧,舌灿莲花的嘴,吹得侯门二公子天花乱坠。国公府听罢,虽未明道,却也未将媒婆拒之门外,留人在家中吃了饭才回来,崔氏闻言大喜,眼瞧着是一拍即合的事了,哪儿知这猢狲!遭天谴的好儿!当天晚间溜出门吃花酒便罢了,好巧不巧,被国公府里出门买酒的几个小厮撞见,小厮们绘声绘色,道文适是如何出了矾楼,如何往对面脂粉铺子去,再晚时又见人一搂二抱着娘子们告身,翌日国公府的下帖阐明此事作罢,真真儿一枕黄粱梦醒,崔氏气地命人捆了儿来,活生生将他打了一夜。
崔氏回过神,白了文适一眼,下一瞬又觉心口无奈,只顾唉声叹气,说到底,到底人是自己腹中出来的,她身为人母,子女前程之事,岂是说不管就不管的?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崔氏自语道。
“母亲说什么?”文适凑近了些。
“我说你在这儿碍眼!还不滚回去。”崔氏拔高声音,一面起身要撵人出去。
月色正浓,沉香添了一聚半月香,屋内怪暖和的,于是同往常般,歇在一旁一面熏衣裳,甫一坐下,听绿芜传来渐近的声音抱怨道:“二公子也真是的,说话真难听,姑娘在旁,也没个分寸。”
清云闻言也不生气,她不过是将自己心里话倒出来罢了,叹了几声气,道:“我这亲哥真真是个不怕事儿的,又自诩比谁都珍贵,是人堆儿里抢的金子,可若不是出身侯府,有几两金够他使的……”
绿芜也不知道该应什么,只是静静在一旁将清云髻上的钗饰取下,放在镜台左侧的簪匣里,沉香一面道:“什么金子银子的,姑娘,那簪比金子还贵哩,可要好生收着。”
清云定眼,剔红样式的匣子里,正放着一支镀银累丝如意纹簪,原来是那日许家送的礼,她点了点头,“你再另拿一个匣子,放别处去,别让我那二哥翻见了。”沉香称好。
绿芜又叫住沉香,语气似有尖意,“平日也不见你过来替姑娘梳头,怎也知那簪子放这里的?倒稀罕。”
沉香心有无奈,却面不改色,一副似懂非懂之态,扭过身,轻声细语的,“我从前也同姑娘讲,让我也来服侍梳头,姑娘说,只要一个人便够了,我不过是在旁薰衣裳,瞧得清楚罢了。”
绿芜似想起什么来,追着人道:“倒也是,你哪处不瞧得清楚?连姑娘平日教与你的字,也是记得真真儿的。”
沉香顿然面泛潮红,也不知听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言语间添了几股恼意,“什么真的假的我也不知,只知姑娘教我识几个字,也不单我一人,你若得了闲,也叫姑娘教去。”
“什么稀罕的,明儿我就让姑娘教去,只怕你更恼了。”沉香装作没听见,哼了声跑了出去,绿芜瞧着来气,奈何手中正绕着发,怕弄疼了清云,只得忍了这口气,瞪了沉香一眼,扭头不语。
清云见状,“嗤”的声笑出来,二人常爱拌嘴,自己已是习以为常,“你们何该将那炉香拿去灭了,这屋子火气那么大,够我熏的了。”
“姑娘总是爱打趣。”绿芜红着双腮,也同她笑起来。
沉香才出去放簪匣,又忙急着赶回来,“姑娘,长公子让留云送东西来了。”
“这会子天色这么晚,正南铺也歇息了罢。”绿芜道。
“不是橙花蜜。”沉香上前奉上长盒,“姑娘,是送来了这个。”
“哎呀!是长命锁。”清云顿生惊喜,楠木长盒里,正是一枚精琢玲珑的银质元宝式样的长命锁,一面刻龟背纹,她反复摩挲着,见翻面刻字道“椿龄无尽”。
“大哥也忒快了些。”清云笑道,一面小心翼翼将长命锁放入盒内收好,一面道:“欸,留云可走了?”
沉香回道:“没呢,说是让姑娘过了眼,若有不中意的,也好拿回去再改。”清云探身从镜台上拿了茶钱,“哪儿有不好的地方,你回明了,拿去请人吃茶才是,得闲再去大哥那儿说话。”沉香笑着接过手。
月色如绸绣上倾着的光华,绿芜上前又熄上两盏烛火,清云拦道:“这会子倒不困,你把上回才看的诗集拿来我先看着。”
看了几首,清云一时兴起,便让绿芜研墨铺纸,又拿韵牌匣子来,“姑娘在写什么?”沉香回来准备薰衣裳,见她正执笔思忖,放下衣裳凑近了些瞧,一双明亮的眸子盈盈,清云未语,只提笔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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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惹尘埃,心愁借月裁。
晚来仙赠枕,从此不思哀。
“……从此不思哀。”沉香一字一顿念着,笑言:“姑娘写得极好,如此,可是好眠了。”清云将纸卷上收好,“借月裁愁,这会子该裁烛火了。”
不过好睡至辰初时分,屋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越发响起来再不得安睡。
清云睁眼,迷迷糊糊的眼睛只瞧见纸封的木窗投近来黯淡的白光,正欲躺下,有人启门进来。
清云眯着眼盯着绿芜过来,问道:“是谁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