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盯着戚妈妈慌急的脸,肃言道:“怎么了?”
戚妈妈微躬着身走近,一张如锥子的干瘪的脸,正瞪着一对木刻似的眼睛,说话时,左眼不觉眯成一条线,额头上的皱黄的沟壑便挤在一块儿,黄中带黑,直伸到耳根处,“大娘子,栋哥儿屋里来人了。”
何氏下意识吸了口冷气,她把脸略低了一低,神色顿然沉了下去,吊着一双眼道,言语抱怨,“又来?前儿不来了么。”
一听是大舅家里来了人,清月挽着何氏,愉快地笑起来,“是舅母来了吗?母亲,我们快走罢,上回舅母才说要带两位表姐过来呢。”
何氏突然喝声道:“去做什么!还不回屋练字帖去。”见母亲面色突变,清月顿时打了个哆嗦,虽不明缘由,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而去。
何氏三脚并两步往迎厅去,戚妈妈虽已年迈,却迈步如飞,紧跟在何氏身后,说话不带喘气,“就来了栋哥儿媳妇,我仔仔细细问过,不是什么大事,听说栋哥儿家里要宴客,我瞧她两手空空的,定是过来打秋风的。”
何氏紧问道:“打哪儿进来的?来多久了?东院瞧见了没?”
戚妈妈掰着指头沉思半晌,随后回道:“自然是从后门进来的,估摸来了半刻钟,娘子莫慌,老太太向来爱歇中觉的,东院的人无事也都歇息了,虽没几个人瞧见,娘子不如早打发了才是正经。”
何氏心里的石头顿然落地,语气变作轻快,“你去我屋里,在镜台靠左数第三个妆奁里,压着个豆绿色的钱袋儿,还有上回给我那两个侄女的,一并拿来罢。”
“欸!”戚妈妈忙应去。
何氏步入迎厅,见何大嫂此时正坐着,翘着双二郎腿,因脚没法触地,便前后晃荡着,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不知道在打量什么,女使过来奉茶,她接过茶,见女使脚蹬着一双新式绣鞋,指着问道:“你们这花样稀罕,也是自个儿做的?”
女使低头抬起一只脚,摇了摇头,笑道:“嗐不是,这是前儿家主母请水云间做的哩,咱家珠姐儿……嗯,是七姑娘,如今足月,让都穿着喜庆呢,咱这几个月钱,哪儿够买这样式的针线呀!”说着,自顾转头走了,又见何氏正立在小门口,忙恭身道:“大娘子。”
何氏冁然一笑,放下珠帘,声音尖亮,“哟!是大嫂来了!”
何大嫂被声吓得一激灵,见人已到,忙放了茶盏起身,赫然立着不到五尺的衰瘦身形,她耸着肩,又并着双脚,一手平着袖身的褶纹,一幅胁肩谄笑之态,“小姑子可好呀。”
“我好,好得不得了,大嫂瞧我哪点不好的样子呢?快坐罢。”何氏笑声颤颤,一双凤眼明目,飞快扫过何大嫂身边只摆着一盏茶便空无一物的高几,面色若无其事,又道:“妈妈说,大哥家正宴客?难为大嫂,这样忙也要抽空来看我,我真真儿是高兴。”
何大嫂也跟着笑,双眼如细针般在何氏身上梭巡,抬手时,腕间的干青色玉镯“唰”地往下滑到了腋窝处,“嗐!你听岔了不是,是后日宴客,你大哥呐,请了外头结义的弟兄们吃饭,我原同你大哥讲,你把人请了来家里,我再烧一桌好菜迎客,哎呦,谁知你大哥听了摇头,说什么,欸,你们女人家到底不懂人情世故哈,做什么来家中吃糠咽菜?说好了领着他们去矾楼吃酒去,是这么回事儿!”
何大嫂手舞足蹈,讲得绘声绘色,一旁奉茶的女使闻言忍俊不禁,何氏收回目光未语,托着一盏茶,淡淡“哦”了声,髻上珠环相碰,声音清脆。
空寂半晌,见小姑子无动于衷,何大嫂方才殷勤脸色缓了下去,咳了几声,睨了何氏一眼,突然坐直了身板,话中有话,“你大哥也是事多,做什么要去外头花钱撑门面,谁不知他有个妹妹,如今是贵门官户的人,什么人情世故不世故的,我瞧着,你大哥或许有难言之隐,不好同我说,我心猜,是为了小姑子你。”
何氏缓缓放了茶盏,蹙眉而言,“我?”
“可不是?”何大嫂又侃侃而谈,“小姑子你如今是一登龙门,莫说你大哥这头,咱老家那些亲戚无人不眼羡的,都说你是人中凤,有福气得很!你大哥上京做事这么多年,在外头也认识了些人,与他们说起小姑子你如何能干,那可是啧啧称赞的!我常同你大哥讲,你莫仗着你亲妹如今腾达,在外头乱攀了干系惹事,该说的不该说的,要有分寸!你说赶巧了不是,这回结义的弟兄因与咱家同姓,就与咱家连了宗,你大哥鲜少请人吃饭,我心说,这可不是来认亲的?花钱撑撑门面也罢了,要是日后谋了事,知道是小姑子出面做的东,少不了京中称誉呀,回头定要好好孝敬你!”
真真儿一张利嘴吹出许多花样来,何氏抿嘴笑起来,说不高兴那是假的,何大嫂又道:“还有上回你拿的那些山珍,你大哥转头送出去不少,很是受用,都说凭哪处买去,都没这样式的好!”
何氏道:“这原是家田庄捎上来的,不值几个钱。”说着,何氏问一旁的使女,“厨房可还有剩的?”
使女点了点头道:“四姑娘屋里的沉香才送来新鲜的。”何氏忙命去取,又斜眼一定,见戚妈妈正揣着钱袋儿进来,一抹笑便压了下去,挑起一双半眯眼睛,尽管心头仍有鄙视,面色却不失风度,起身接了钱袋儿亲自递了去,“什么孝敬不孝敬的话?真真儿是折煞我,不过一场饭钱,前儿底下的人发了月钱,因有四处调动的,便剩了这些,原是方才叫人送回我那嫂嫂处,你先拿去罢。再同大哥讲一声,这门面呢,也难做,请人吃了饭,带人再去对面看场戏,噢还有呢。”
何氏一面掏腰包,一面同戚妈妈一起将人带出迎门口,“上回不还说要带侄女们来呢,你也忘了,也不知如今怎样,这是我单给她们的,可别忘了。”说着,她将两个红包塞给了何大嫂,何大嫂只顾左右手揣着沉甸甸的银钱,听不出何氏的话外之音,面上皮壑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哎哟,你的话,你大哥准受用!”
一时见使女去了厨房没回来,何氏又悄声向何大嫂问起母家事,“听说我那妹婿不日也要迁京来,可向大哥那儿递消息了?”
何大嫂忙道:“自上回我家去,细细问过你大哥,你大哥也是个浑头,一听是妹婿的事,给气的呀,就说他家成婚都不请咱家去吃酒,还能知道什么呀!”何氏闻言,只好作罢,等女使提着几盒山珍回来,不等何氏接过手,何大嫂便领了去,“我不好再叨扰小姑子,你贵人事多,就先走了哈,不用,不用送,我门清得很,还不知后门在哪儿呀,呵呵……”
道毕,何大嫂头也不回,双脚卷着一股风,走得极快,何氏扭身一望,正对上戚妈妈一双瞪眼,啐了一嘴,“这也是个不大受尊敬的人物。”
又听戚妈妈继续道:“我原不好张口,到底是跟着娘子过来的人,说句僭越的话,娘子着实太过善心,栋哥儿家一有事,便次次让他媳妇儿过来打秋风,如今栋哥儿也越发狂了些,去外头吃个饭都要来讨几个钱,真真儿是见了只苍蝇都想扯条腿当饭吃。”
“若丢开手不管,等她回头向母家说嘴,凭谁有理,咱是外人,自然是我们没理。”何氏神色薄凉,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我不好撂她的面子,罢了,一天天……尽也是烦心事成堆,先顾眼前要紧事是正经。”
主仆二人一面往回走,何氏一面问道:“你今儿起早出去,打听如何了?”
戚妈妈仅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娘子宽心,她家迁京一事,已有了些眉目。”
何氏平添唉声,“你不过出去半日就有了消息,我那大嫂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这妹妹自小是被小娘养大的,在家时就不受看重,如今也算熬出头了,也不知妹婿封官迁京,是官居几品……欸,她家女儿年岁是……”
“和云姐儿同岁。”戚妈妈道。
何氏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戚妈妈见状,追问道:“娘子此意是?”
崔氏便将今日东院一事道出,而后道:“逸哥儿上回同我说,等过了殿试他自有打算,我原想着,索性等几年也无妨,只是如今年岁到了,咱不急,东院哪里等的了?今儿又给咱家下了话,若真如咱所想那般,还是未雨绸缪的好,到时也好寻出个人堵住东院的嘴不是……”
“娘子所言很是。”戚妈妈回笑道。
二人甫一回了里屋,就有使女忙跑了过来递话,“大娘子,主母院的来了人请,说有要事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