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族长言说自己族中有一女,十五岁时父母双亡,为了抚养未成人的幼弟长大,此女与未婚夫解了婚约,自愿留在家中不愿嫁人。
现今弟弟长大成家,姐姐却耽误了花信,如今已经二十二岁难寻婆家。
何大人一听,这女子倒是适合自己。
他妻子去世之前为他生下一儿一女,长女已经快十岁,儿子则已六岁有余,都是正需要人教导的年纪,尤其是长女再过个几年便得寻婆家。
世家大族都讲究丧妇长女不娶,他的长女若是无母亲教导,将来好婆家难寻。
自妻子去世后他出了一年妻孝,身边就没断过给他介绍继室的,只他毕竟是正经进士出身,一县父母官,也没人敢给他介绍和离的女子或是丧夫的寡妇。
尽皆是些十五、六岁正值花龄的少女,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如何承担得起做母亲的责任。
而这女子,虽是未嫁之身,但年龄合适,又独自抚养弟弟至成人成家,定能帮他教养好一双儿女,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便欣然同意。
待杨氏女过门后,果然主动将何大人的一双儿女从何大人老家接到身边来,亲自为他们操持衣食起居,教导何大人的女儿如何理家治事,还把何大人的儿子送到杨氏族学附学。
后来杨氏女自己诞下龙凤胎,有了一儿一女依然处事公平,对原配的子女别无二样,因此极得何大人信重。
她开口说族里弟弟有一同窗中了秀才,才学不错但考运欠佳,乡试几次不中,以致家中贫寒无以为继,便想暂且放下举业求个营生承担养家之责。
何大人一听,觉得这辛长平是个明白人,能考中秀才才学已经可以了。
他见多了那些人到中年甚至白头花眼的老翁,在举业上不得寸进,却死活看不明白不愿放弃,一门心思只为科考,丝毫不顾家中妻子儿女如何谋生。
他往日里就看不惯这类人,年少时还曾写文讽刺,也不觉得这种人若侥幸过了科考得了官职,对地方百姓能是幸事。
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连家都齐不了,又何谈治国?
何大人听了妻子杨氏的推荐,十分欣赏辛长平的人品,便同意了让他来县衙就职。
辛长平可是个正经秀才,潍县整个县衙里,除了县令是进士,主簿和教谕是举人,除他们之外辛长平便是学历最高之人了。
县衙里日常起草文书之事,都是交于辛长平负责,虽然并没有个正经的官职,但其实干的是县衙里书吏头头的活。
平日里何大人要去府城拜访上官,拉拉关系搞搞人事之类的也都是带着辛长平去打点。
是县衙里公认的何大人面前第一红人。
三年前那次乡试,何大人也曾问过辛长平是否要去参加,若有意参加,可以给他批三个月的假安心备考。
辛长平拒绝了,他觉得自己当时还是火候不到,想来想去还是不去浪费时间与银钱了,再过几年再看吧。
他是农家子出身,往次乡试得中的名单他仔细观察过,十有八九得中者皆是大族子弟或是官宦后人。
并不是说他们作弊,而是教育资源的缺乏与集中,和出身底层的眼界限制,导致大部分和辛长平一样出生的农家子、寒门子,是真的考不过那些大家子弟。
辛长平往日里也曾多次怨自己考不中乃是时运不济,等他真的跟在同样是大家子弟正经进士出身的何县令身边,才知道他实乃井底之蛙。
他八岁那年朱童生逃难到长河村,他才有了机会开蒙,而似何县令甚至同窗杨继学,都是四五岁便在家中,由有秀才甚至举人功名的先生开蒙。
待到了十来岁,开始参加科考,还能常得族中进士功名的亲人贴身教导。
比如他的同窗杨继学,杨氏族中便有不止一位进士,他的亲叔父便在滨州为官,为一府学政。
辛长平当初参加院试便与杨继学同科,只是杨继学名列前十,而辛长平只排在中游。
后来又一同参加乡试,辛长平三次不中后放弃举业谋生计。
而杨继学则在第四次得中举人,因自觉火候不到,放弃了次年的京城会试。
之后便去了滨州跟随在叔父身边潜心就学,为下一次会试做准备。
一晃三年又到了乡试之年,今年考还是不考,这是个问题。
辛长平的儿子辛盛今年二月将下场参与县试,若得中,四月将去府城参与府试,若再得中,便取得了童生功名,次年便可参与院试。
如一切顺利,辛长平今年不参加乡试,辛盛明年取得秀才功名,日后辛长平要考乡试,便得和儿子父子同科了。
虽早已认定儿子天资强于自己,也盼着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为父的尊严让辛长平内心还是保留一丝好胜之心。
若只是父子同科还好,也是一段佳话。
若是子中父不中呢?做父亲的难免羞于见人。
不若还是在儿子追赶上来前,自己再去试一次吧,若能得中举人,便能往吏部投贴候官。
他不奢望有运气候补到个一县主官,能候补个主簿之职,那也是个正经官身。
日后儿子的名帖上也可写上官员之子的出身,而不是小吏之子。
辛长平端着茶杯沉吟半响,才对上朱童生殷殷期盼的目光,回道:“今科秋闱,学生确有意再试一番。”
“好!好!好!”朱童生连赞三声,将茶做酒一饮而尽。
辛砚在一旁听到这,提着的心顿时死了。
他本想着家中无力供他去书院求学,也不敢异想天开要大伯供自己读书,只是想着明年大伯家又添新丁,家中定然事多。
大堂兄在学院念书,不若求大伯将他带去县城,他可帮着照顾家里,带带弟妹跑跑腿,待大伯在家中时也可教自己念念书。
大伯有秀才功名,若教导自己得以考中童生,他也好说个有些家资的好亲事。
盼着未来娘子嫁妆丰厚些,似大伯母那般,也能供他继续读书科考。
这话他不敢在家中时提,他爹本就看不惯他和娘亲向往城里的生活,偏又不敢说教娘亲。
只敢日日对自己说些人要脚踏实地,莫要好高骛远之类的话敲打自己。
可辛砚偏不想认命,同他爹一般当个农民,他爹当初同样和大伯一般念书,只是他没有天赋,没能带着妻儿脱离农门。
辛砚便想自己改变命运,他就是羡慕城里人的生活,人有上进之心,这有什么错?
只是大伯今年要参加乡试,那必要闭门苦读,定是没时间搭理他的。
若真的只是每天做些杂事,会不会耽误了念书,说不定还不如在村里跟着阿公求学。
辛砚顿时十分苦恼,不知是否还要跟大伯提出去县城帮忙。
辛长平和朱童生可不知身边小儿心中的纠结,两人聊了一通学问,直到族长让人敲钟集合,辛长平才起身告辞,带着满腹心事的辛砚往族中宗祠去。
辛氏乃小姓,族中人丁不旺,长河村共有三十多户人家,男丁一共也不及两百之数。
族中除了辛长平这一房考得功名在县衙公干,其余皆在村中务农。
是以族中族祭,主桌上一桌子老辈长者,只辛长平一个年轻人,不仅得坐主桌,还坐在族长身边的尊位。
不论哪朝哪代,农民的日子都是不好过的,除了朝廷核定的赋税,和一年一次的徭役外,地方还要层层加派。
长河村的村民一年要服役三次,修建河工、造桥铺路、清运河淤泥,甚至州府衙门新建翻修,都得往下面县乡抽调丁役。
以往辛氏的族人因人少位卑,在官面上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每次徭役都是哪里最苦被派到哪里。
直到辛长平中了秀才后,情况便有了好转,到辛长平在县衙公干成了县令大人身边的红人后,更是哪里活最轻派到哪里。
是以族长才会从族产中掏钱,替辛长平修房子,还把村里最好的一片宅基地都批给了辛家三兄弟。
祭祀完后开席,辛氏族长也关心的问:“长平侄儿,今年是否下场秋闱?不用担心银钱的花费,这两年风调雨顺,族中又有积攒,乡试的花费都由族里承担!”
辛长平既然做下决定,就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便点头回道:“待今年盛哥儿县试府试考完,我便跟县令大人告假,在家中备考,今秋便去省城,参加今年的乡试。”
“好啊!那就预祝长平侄儿今年秋闱高中!”辛氏族长喜不自胜,若辛长平今秋得中,辛氏在这潍县的地位可就不一般了。
潍县最大的氏族是黎山杨氏,黎山书院便是杨氏开办的,杨氏是书香世家,祖辈据说曾出过三品大员,目前在世的有两个进士,三个举人,秀才童生更是有好些个。
杨家的两个进士,一个是杨家这一代的家主,辛长平好友杨继学的父亲,因无心官场,一心办学,在中进士授官做了一任县令后便辞官回乡,开办了黎山书院。
另一位则是杨继学的叔父,官至五品,在滨州做一府学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