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灵的精神变得越来越不好。
甚至于到了龙王节正当盛势的那一天,她都没缓过来。
大房二房的人都邀着去渭河边放莲花灯、看舞草舟,府里大半佣人都跟去了,只剩不爱热闹的六房沈素秋和三房钟雪樵守家。
四太太温灵自然也没跟去。蜷缩在她的造梦轩里,像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半个月都没怎么出门。
沈素秋和钟雪樵一起去看她,发现都快认不出她了。温灵就这样苍白如纸地横在那张绣床上,衣不蔽体,蓬头垢发。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那样漂亮,西施病了,也还是病西施。相比从前的恃美行凶,现在的她仿若风中蒲柳,更让人有了些怜惜之感。
“二房的人已经跟我说了,”温灵抱着沈素秋的手,闪烁其词:“那丫头死了.......”
“什么那丫头?哪个丫头?”
雪樵不懂。
“就是之前那个被我打残了的丫头!”她一下变得激动起来,抄起剪刀,紧紧握在手中,“那个死女人、小贱.货!敢咒我。她骂我是妓.女,是婊.子,说我要被男人戳烂........”
剪刀又被“啪”一声丢下,她抱着沈素秋的手,整副身子抖若筛糠,“我不是故意要害死她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把她打残的.......我不是故意的!”
沈素秋同钟雪樵对望了一眼,无声地掩去了各自眼里的光。
“她最近每天晚上都来找我,她就站在那里——”
她指了指两人身后。
“她站在窗户后,伸出千百只手,每只手上长满了眼睛和嘴。每张嘴里都在重复婊.子,婊.子婊.子婊.子婊.子婊.子.........全都是婊.子!这屋子里全都是婊.子!”
她举起手边的枕头,朝窗户砸了过去。
“你病了。”
沈素秋说,“夫人知道了这件事,让我们好好照看你。郎中下午就过来替你扎针。”
钟雪樵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老四,会好的。一针下去,立竿见影,老爷还等着你给他唱戏。”
当年温灵在花街红噪一时,一首《西厢》万人空巷。她是秦地女子,却额外钟情南国情调,另一首《秦淮八艳》也是,经她一唱,变得热烈明媚,像煮开了的秦淮河水,将人烫出一身鸡皮疙瘩。尤其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下半句她自己改了,“寂寞空庭春.欲晚。”
她总是有很多自己的小花心思,像一只狡黠的狐。
“老爷.......”狐狸也还是累了,她变得神魂缥缈,目光游离,“邱守成.......呵呵......那个老货。”
“你们知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要我脱光衣服,趴在地上,像条狗似的叼着他的鞋袜,在这屋子里爬来爬去........?”
女人泪如泉涌,哭得快要喘不上气。
“爬过来又爬过去,爬过去又爬过来.......他也会这么对你吗?素秋?”她看向六房,又看看三房,“雪樵?那老东西也会这么对你们吗.......?”
温灵从她们的眼睛里品读出诧异,那种诧异更让她心痛,因为这意味着,恐怕真的只有自己是这样,邱守成只有对自己才会这样。那个王八蛋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是一只狗,汪汪汪地叫。叫得开心了,赏几块肉,摸一摸头。不开心了,一脚踢开,自有别的去处。
这跟春禧街的那些狸客们有什么区别?今天想来就来,明天不想来就在家陪老婆。不陪老婆,也有的是其他“温灵”,好多温灵,无穷无尽的温灵。漫天飞舞的温灵。
“我常常在想,我究竟是一个多下贱的人?他们要这么对我........”
温灵挣开两个女人的臂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光脚踩在地上,像一抹丝绸般搭在窗台上。
风一吹,她像是要飘走了。
快一起来吧,像梦里那个被自己打死的姑娘那样,来吧,地府比邱府快乐很多。
“你别乱说了。”
雪樵怏怏地摇了摇头。
“让人听到了,传到老爷耳朵里,你就死定了。”
“谢谢你们还肯来看我。”
温灵看着窗外,她哭不动了,有啥好哭的呢,哭完了还是这样,哭是没有用的。
“告诉大房二房,我好得很,不用找人来扎针。”
她擦了擦泪,眼里找回点从前的光芒,像是真的恢复过来了一样。
沈素秋看着她这变幻无常的样子,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算了,她好像也帮不上什么,也轮不到自己去忙些什么。花开花落自有时。
两人从造梦轩出来后,气氛闷闷不乐,从脸上看都像系挂着万重事。尤其雪樵,沈素秋从未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复杂的表情。
“你说她真的会好吗?”
沈素秋伸手去摸那些含苞的荷花,去年一池早凋尽了,今年又开新的,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所谓芳莲坠粉,疏桐吹绿,万事万物都抵不过轮回的消磨。
“兴许吧。”
三房也不敢确定,声音比之刚刚在屋里还闷。
“我猜不光是因为那个死了的丫头,”沈素秋无比确信,“肯定还有别的刺激.......”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那晚和温灵缠在一起的男人。
“什么刺激?”
“老五。”
沈素秋重复,“五房那个,你还记不记得?”
“快别说了。”
池子边起风了,天有些阴了下来。
雪樵拉紧披肩,挽起沈素秋,两人快步往回走。
趁无人在意,沈素秋回眸远远看了眼绿意交映、花絮纷飞的造梦轩。
造梦轩,造梦,这屋子就跟它名字一样,像是一场沤珠槿艳的梦。影影绰绰里,她看见老四身边的丫鬟椿儿神色匆匆地跑了出来,不一会儿,又领着一道年轻健壮的身影飘进了屋子。
椿儿守在门前,谨慎观察着空无一人的甬道,像是一棵忠心的树。
沈素秋大概明白了什么,回过头挽着钟雪樵说:“走吧,告诉二太太,她已经自己请来了医生。”
龙王节举办得十分顺利,老天也十分欣悦地下了场大雨。旱情有所缓解,这是大家伙始料未及的事。沈临春在信里告诉沈素秋,今春不同往年,连降了好几场雨,看来是龙王老爷真显了灵。他还有另一桩喜事告诉家妹:沈白氏怀了身孕,两人终于要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了。
沈素秋很高兴,回信时给送信的毛五多塞了两张毛票。麻烦他替自己将一个镯子送到哥哥手上,算是自己作为未来小姨的一点心意。
毛五为人忠正,有着老黄牛般沟壑分明的皮肤。他行动起来,永远要滞后半拍,据他自己说说,他六岁入府,已经在邱府伺候骡驹六十五年。
他向沈素秋描述邱家家主邱守成头婚时的盛况:整整十里红妆,上百箱金银珠宝,光是鞭炮唢呐就连响了十天十夜。而迎娶二房时,就是五里红妆,数十箱珠宝。再到三房,三里红妆,两箱珠宝,四五六房更是直接省了,光一顶花轿送到侧门边,偷偷摸摸的,像钻老鼠洞一样,让新娘自己钻进洞房去。
由此可见,邱府光景大不如前。
沈素秋不在意这些虚礼,可有时候也难免遐想:如果当初是某人娶了自己,他们会怎么样?
比不过现在这般寸米寸金的富贵和清闲,但也不至于饿死在路边吧?她相信自己和周铁生营生的能力和手段,小康之家,其乐融融,这样也很好吧?
女人自顾自陶醉着,感觉自己的霞飞苑也成了造梦轩,成天造些不切实际的梦。门外家仆轻轻走了进来,是二房的人,她说,二太太想请您过去坐坐,一同品鉴云南的好茶。
沈素秋欣然应允。
“其实这些事本该是我来操办的,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景明和景和接一连二都发了高热。我心里记挂孩子……”
说到这里,沈素秋已经明白了,世上没有白请你喝的茶。
“嗐,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房你也知道,眼高惯了的,毕竟是晚清时候的小姐,小时候还进过内廷教养。区区埋葬一个下人这种事,又怎么肯亲自处理?”
二太太凤霞涮了口茶,笑靥如花道:“你宽心,大房那边我通过气了,管家爷那头我也吩咐过了,你只管调遣人手,走过场似的亲眼看着法官给她封了棺,贴了符,打了钉,入了土,你的差事就了了。”
不知是真因为两个孩子都有病,还是怕送棺入葬不吉利,这事已容不得沈素秋拒绝。二房难得求一回人,何况她还对自己有恩。
刚嫁过来时,府里人看沈素秋跛脚,没少明里暗里给她气受。有一回被凤霞抓了个正着,看到有人在六房的茶汤里吐口水,凤霞当即喊来霞飞苑里的所有下人,当着他们的面,给了那人重重一耳光。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嘲笑沈素秋的那只跛脚,至少明面上不敢嘲笑得太高调。
“既然这样,我就帮你去办这桩差事,但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沈素秋见机进言,“外管事的门路我不大懂,现在会点装神弄鬼的人都说自己是大法官。从前府里用惯了的慈道人年前因为饥荒逃去外地了,城里几家道观都空了,我想举荐一个人,跟我一起料理那具尸体。”
“我知道你想说谁。”
凤霞心思活络,聪明人讲话,总是不用太透。
“只是为什么是他呢?”
“二姐有所不知,他小时候得过四六风症,那病你也知道,病情凶猛。当时连他爹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了,后来死马当作活马医,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法官来作法,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拉了回来。”
“可过去了这么久,你肯定他还能找到那个大法官吗?”
“我肯定。”沈素秋目光坚毅,“因为我父亲死时,也是他替我请的那位法官来作法。我到死都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