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落雪已经呼啸了整整三日,但仍有绵延不绝之态。
白茫茫天地间,真理奈无声地垂下头。
手心的雪花被体温所融化,顺着掌纹流淌而下。
“啪嗒。”
有什么东西砸在她的身上。
遥望过去,肇事者捧着一团新的雪球,冲她绽放出恶劣却甘美的笑容。
“来堆雪人吧,真理奈。”
禅院直哉自说自话地弯下腰,将雪球安在一团看不出名状的积雪上。
他颔首,指了指那团积雪,说:“这是我堆的你。所以,你也要在旁边堆一个我。”
言语间,臂膀一阵摆动,挥散袖上的风雪。
真理奈启唇,却瞥见小径深处的身影。
庭院深深,躯俱留队的成员们如往日般成群结队。她也一如既往的捕捉到人群中的禅院甚尔。
伫立着的男人像是刚从雪云上挪回视线,在转动头颅时呵出一团柔霭。
……真是寂寞的侧脸啊。
她这么想着。
几息过后,乌泱泱的队员们走出一截,将他落于身后。
飞驰而过的面孔似乎被他的呵气朦胧成模糊的背景,仅有那双翠眼成为最显瞩目的存在。
与禅院甚尔对视的瞬间,对方眨动双眸,抖落凝于睫根的霜雪。
“真理奈。”
阻隔在视线之间的少年从“雪人·真理奈”上抬起头,鼻尖的绯红蔓延至脸颊。
像是察觉到她马上就会转移视线,禅院甚尔面无表情的侧过头。
在他迈开步伐的同时,真理奈敛眉垂眸,在禅院直哉的笑靥中弯起唇。
她走过去,在少年身旁蹲下。
小巧的雪人圆圆滚滚,但模样粗糙而简陋,透露出主人的敷衍。
唯有示作头颅的雪球上,划出几条沟壑,似乎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禅院直哉眯着眼,问:“呐,你想要戴上什么颜色的围巾?”
真理奈摇摇头,随手拢出一个雪人的轮廓。
她在对方的注视下,画出一个横眉立目的表情。
就在两人脚边,“雪人·直哉”与“雪人·真理奈”并肩而立。
禅院直哉嗤笑一声,用仍带着霜雪的指腹点了点“雪人·真理奈”的头。
真理奈才不管他,兀自为“雪人·直哉”插上树枝。
乌黑的发丝垂散下来,将身旁的少年隔绝在视野之外。
低笑中,禅院直哉轻轻回头。
白绿交加的小径上,没有任何身影停驻下来。
唯有悄然拂过的衣角,在日光的缝隙中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葱郁的植被深处。
蓦然间,树顶上堆积的皑皑白雪,顺着枝桠,簌簌坠落下来。
他缓缓收回视线。
似乎是……驱俱留队的制服?
***
“雪景,真漂亮呢。”
——真理奈支着下巴,突然冒出来这句话来。
在她说出这句话时,禅院甚尔正眯缝着眼,望向窗外。
视野间,比往年更加汹涌的降雪不曾停歇。
乌云阴郁,层层堆积。却仍有晴光透过缝隙,映在地面。
他将下巴枕在真理奈的肩膀上,感受到寒风裹挟着雪水,淋湿他的眉头。
他轻轻“嗯”了一声,“如果这场雪能够一直下个不停就好了。”
寒冷的天气里,就连咒术师们都变得格外懒散。下人们也纷纷减少不必要的走动,缩在房间里消遣。
——谁都注意不到龟缩在这处偏僻之所的两人。
禅院甚尔喜欢这种寂静的环境,就好像世界仅剩下彼此。
“甚尔先生总是看起来很寂寞呢。”
真理奈侧过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
胸膛不可避免的紧贴在一起。隔着布料,真理奈感受到他心脏的跃动。
“……明明我就呆在甚尔先生身边。”
腰间的双臂收紧片刻。
真理奈眯眼捏了捏他的脸,又望向窗外的雪景。
她听到对方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表现的再贪婪一点,你会更喜欢吗?”
“嗯……”真理奈顿了顿,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过后,才对他说:“要抱抱吗?”
她晃着目光,却没有再转过身去看他。只是不太安分的抬了下头,又在头顶触碰到对方的下巴时,回归安静。
有些发闷的嗓音从上方响起——
“不,维持现状就好了。”
***
如果雪水堆积在睫毛上的话,人们是怎样辨认对方是否正在哭泣呢?
细密连绵的降雪就是这一点令人苦恼呢。
真理奈在被褥中翻了个身,目光不经意间瞥见窗外的天光。
雪下个不停。就算是在夜里,也被月色反射出隐约的微光。
夜幕下,点点白芒飘散下来,越积越多。
在这冗长幽寂的雪夜,她却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个男人。
翠绿的,潋滟着,像是春日湖泊的眼睛。
轻盈的,静谧的,永不厌倦的,混着细雨的,雪。
真理奈不仅去想,如果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一些,他心中的降雪会少一些吗?
浓稠的黑暗将房间死死裹住,对常人来说寂静到有些接近于压抑的环境,却正是真理奈所适应的。
可她深陷床榻,却思绪纷杂。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
如果禅院甚尔在这时候将她抱在怀里,倒是能看到他微红的耳垂也说不定。
还有那双眼睛,在深谙中大概反而会很清亮。
……这种从对方身上索取到的温暖与慰藉,能够填满自己内心的空虚吗?
真理奈比任何人都确信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这寒冷的季节里,心中的空洞似乎永远无法被他人填满。唯有那镌刻于灵魂深处的焦渴,驱使着人奔向欲望的深渊。
所以——
就用自己的双手,为甚尔先生编织一场名为“幸福”美梦吧。
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心中翻涌。
如果甚尔先生能够真切感受到何为幸福的话……她一定也能揭开神秘的面纱,触碰到“爱”的轮廓吧?
***
“雪落下来,云朵会不会感觉到寂寞呢?”
原本正垂着头,漫不经心地涂抹丹蔻的真理奈,听到这道声音,动作一顿,缓缓从桌面上抬起头来。
扑鼻而来的茶香裹挟着氤氲的柔雾。禅院直哉侧着头,姿态慵懒却又透着几分高高在上,目光漠然地望向窗外的雪景。
她盯着对方那被雾气笼罩得有些朦胧不清的脸庞,手中的动作停滞了片刻。沉默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许吧。但是同样的一件事,大地却反而会很高兴呢。”
对方轻轻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仿佛方才的发言不过是一时兴起、毫无意义的寒暄。
但真理奈可不这么觉得。她总隐隐觉得,对方看似平静的神色之下,藏着许多难以捉摸的东西。
“可不管怎样,等天晴了,雪花就会蒸发成水蒸气,回到云朵那儿去。”他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么看来,似乎还是大地更加可怜一点。”
禅院直哉缓缓扭过头来,冷冽的眸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刀,直直地刺进她的心里。
“你说,大地在雪花飘落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就清楚这一点了?”
“满心期待的相遇,可从雪花落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离别,真是可悲。”
听他说话间,真理奈举起双手。
晴光的映照下,指甲上的光泽随着她的动作闪烁流转。
她对着刚涂好的指甲轻轻吹气。
“或许对大地来说,能得到雪花的短暂触碰,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雪花终究会融入土地里。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片刻,可大地实实在在地拥有过雪花,不是吗?”
禅院直哉低声笑起来,说:“这么看来,还是云朵更可怜。”
对方那双淬着冷光的眸子明暗不定,真理奈却漫不经心、摇头晃脑。
“说不定,最寂寞的是雪花自己呢。”
或许它根本不想成为雪,也厌倦了在这无趣的生态循环中不断重复。
或许……它更想作为一颗扎根在路边的树。
听到这话,禅院直哉支起下巴,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雪花还真是贪心啊。”
视线之处,涂着丹蔻的指甲已经风干。
真理奈收回手,冲他弯起眉眼。
“云朵和大地知道的话,会感觉到讨厌吗?”
对视中,禅院直哉率先移开目光。
他撇了撇嘴,比往常更加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几丝烦闷:“谁知道。也许反而会更加努力,让它不会感觉到寂寞呢。”
——此乃谎言。
深知禅院直哉性情的真理奈,内心深处对此有着无比清晰且笃定的认知。
真理奈并非无端质疑禅院直哉对她的心意。
实际上,他平日里待她确实很好——关心她的生活起居,送她各种精致礼物,这些都让她能切实感受到他的喜欢。
可当她静下心来,仔细审视这段关系时,却悲哀地发现,他对自己的这份喜欢,与他对新定制的精美衣服、池塘中灵动游弋的金鱼,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受人艳羡的万千宠爱,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浮影。看似宠溺的“娇纵”背后,实则藏着一个极为苛刻的前提条件——
她必须要听话,像个提线木偶,永远只围绕着他一个人打转。
真理奈无比确信,一旦这些前提条件无法被满足,自己将被弃之如敝履。
禅院直哉从呱呱坠地起,便游离于选项众多的情境之中。
而女人,与其他轻易就能获取的物品并无二致,难以在他心中占据独特且无可替代的位置。
多少女子穷尽一生,哪怕只是在禅院直哉身侧留下一抹淡淡的倩影,都做不到。
不。别说是女人了,恐怕就连「人」这个范畴,都不一定能得到他的正眼相待。
这不是真理奈所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某种更加深沉,更加甘美,且无可替代的东西。
真理奈心里正这么想着,却在掀起眼皮后,展露笑颜。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呢。”
他还有用。
就算这不符合她的标准,又如何呢?
只要能为她提供帮助就足够了。
触摸不到爱的门槛,至少,总要把权势抓在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