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来得很快,一是医者仁心,二是李氏出得起价钱。
李氏没让他先给顾荃看诊,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说:“我家祜娘是个什么情形,还请你如实告知大家。”
主家发了话,医者自是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将上回他给顾荃看诊时得出的结论重又委婉叙述一遍。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老夫人不能接受般喃喃,“怎会如此?竟是终不过二十……”
她望着锦被中双目紧闭娇弱恬静的孙女,顿时眼泛泪光。
顾荃适时缓缓睁开眼睛,装作方才苏醒过来的状态,虚弱中透着一丝茫然,视线落在她身上后,愧疚自责道:“祖母,对不住,祜娘让您为难了。”
一边是顶门立户的长子,另一边是真心疼爱的孙女,她的为难无人能知。儿子们不知,儿媳们不知,唯有这个孙女,哪怕是将将从昏迷中醒来,头一个关心的不是自己如何,而是她是否为难。
她心中充斥着难受、酸涩、挣扎,紧紧握住顾荃的手,“祜娘,莫要多想,好好养身子,亲事的事……”
“母亲,罗侍郎说了,祜娘身子弱些也无妨,倘若日后真有个万一,必定让她儿女双全,有人侍候供奉。”
顾荃险些被这话给气笑了。
一时竟不知是罗家人无耻些,还是这个所谓的大伯更无耻。
顾勉再不能忍,强压着怒火道:“大哥,罗家这是要娶我家祜娘,还是图她的嫁妆!”
这话实在是直白得不能再直白,只要人嫁过去,陪着如山的嫁妆,却不管人能活几年,死后还有便宜儿女继承一切,不是图财是图什么?
“二弟,你胡说什么?”顾勤胀红了脸,不知是恼的,还是臊的。
顾勉性情懒散,喜琴律音韵,不喜读书作赋,说得好听是不思进取,说得难听玩物丧志。旁人若是打趣时,他总将家中有兄长光耀门楣足矣的话挂在嘴边。
从小到大,他从不曾违逆过顾勤,今日是头一回。
“京察在即,难不成大哥……”
“住口!”顾老夫人适时制止了他。
京察百官,有功者晋,有过者罢,而罗侍郎是吏部侍郎,正是京察考官之首。
当年方姨娘的事,就是京察时被人捅出来,险些坏了顾勤的仕途,也难怪顾勉会有此猜测。
顾老夫人沉声对顾勤道:“你跟我来。”
顾荃的目光越过所有,隐晦地递了一个眼色给守在门边的南柯。南柯接受到她的讯息,悄悄地离开。
母子二人屏退所有的下人,单独谈话。
无人知晓他们说了什么,哪怕南柯以武者之身百般探知,也仅听到顾勤愤怒之下的一声失控之语。
“母亲自来偏心,如今竟是连儿子的前程都不顾了吗?”
单凭这一句话,顾荃便知亲事同他的仕途有关,或许正如父亲所猜想的那般。
这一夜对于顾家上下而言,皆是不眠之夜。
夜深人静,犹有人语。
顾勉和李氏百般安抚好女儿,亲眼看到顾荃睡下,这才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一关上门,李氏就变了一副模样,不是为人母时的慈爱,也不是为人媳时的恭顺,而是双手叉腰满脸的泼辣,衬得原就艳丽的面庞更为生动了许多。
“我竟是不知,哪家侄女的亲事,全凭当大伯的做主。大哥想巴结谁,或是想与什么人方便,怎地不双手奉上自己的女儿,拿我家祜娘做什么人情?我不管,事情真到了那一步,我就带着祜娘离开,你若是同意,我把满娘和禀儿也带走。”
“你说是什么胡话!”顾勉最是爱极她这个样子,大手一揽将她按进被窝,“你放心,我是祜娘的亲爹,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定下她的终身。我们一家人不能分开,大不了分家!”
被窝一盖,夫妻俩的谈话变成窃窃私语,最终不可闻。
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原本已经睡下的顾荃不知何时就站在他们房间的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眼中全是动容之色。
夜风徐徐生凉,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朝晚香居而去。
明明见着屋子里亮着灯烛,她却没有上前,而是静静地站在夜风中。夜色隐隐,她神情难辨,唯有一双眼睛璨如星芒。
守夜的婆子照旧在相同的时辰出来换班,打眼看到她们吓了一跳,等看清之后忙进去禀报。
不多会儿的工夫,顾老夫人身边的欣嬷嬷出来,语气焦急而担忧,“四姑娘,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天这么凉,若是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她半垂着眸,“我怕打扰祖母歇息。”
顾老夫人哪里能睡得着,先前同长子不欢而散,胸口闷得厉害,喝了药也不见舒缓,头也跟着隐隐生疼。
听到她说原本打算一直在外面等,等自己起床时,闷堵的心口更是难受。再看到她白着一张小脸,越发显得娇弱可怜,更是心都揪到一起。
欣嬷嬷忙将炭盆里的火拱旺,再将热好的汤婆子塞到她手上。
她捧着汤婆子,乖巧地正襟危坐着,小脸上全是自责,“祖母,是我不好,让您和大伯为难了。”
“你大伯他……”顾老夫人本想说什么话来为长子圆辩几句,一想到长子做的事,心里的那口气实在是堵着出不来。
顾荃给了她台阶,道:“我知道大伯都是为我好,或许关心则乱,反倒让人有机可乘。我思来想去,罗家应是图财。我娘给我置了一些私产,我想让大伯去打点一二。”
顾老夫人闻言,又心疼又欣慰。
这孩子不仅聪明,还懂事,更难能可贵的是识大体。
人人都说她偏心,可遇到这么个贴心的孩子,她能不偏心吗?
“我的祜娘,你可真真是要心疼死祖母。”她抱着顾荃,抹着眼泪,“这事祖母心里有数,祖母有嫁妆,哪里用得着你的私产。你好好养身子,旁的都不用管,祖母还在呢,万不会让你受委屈。”
有她这番话,顾荃便安了心。
欣嬷嬷让人送来炖好的补汤,汤中的人参味立马充斥着整间屋子。
顾荃陪着喝了一碗汤,然后被老太太催着回去休息。
一出晚香居,她脸上的乖巧柔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与娇弱的花容月貌完全不符的凝重。
灯笼的光照亮她的前路,纵使看不真切,却让人无所畏惧。
忽然她猛地回头,望向无边的夜色。
夜如水,景物影影绰绰,除了她们几个,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姑娘,怎么了?”黄粱问她。
她摇摇头,没说话。
方才她好像感觉有人在看她,或者说是在暗中窥视着她,那种感觉让人不寒而栗,仿佛自己是被人盯上的猎物。
再往前走几步,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仍在。
她捏着手中的帕子,眸底闪过一抹异色,纤细的指绕着帕子,似是无意识般玩脱落地,且一无所觉。
直到进了自己的屋子,这才像是发现少了什么东西,蹙眉细思一会儿,对黄粱道:“出祖母的院子时还在手上,应是在路上丢了,许是落在园子里,你沿路去找找看?”
女儿家的贴身用物,若是被人有心之人捡了去,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多少后宅阴私算计,皆与这种事情有关。
半个时辰后,黄粱懊恼地回来。
“姑娘,奴婢找了好多遍都没找到。”
顾荃印证自己的感觉,按捺着心中怪异,“找不到就算了,也不打紧。”
裴府。
西南侧的书房内,散落着一地的画卷。画卷中尽是各色的美人儿,胖的瘦的,清纯的娇艳的,端庄的妩媚的。
解永伏在桌上睡得正香,许是被什么动静惊醒,睁眼的同时打着哈欠,望着明显刚从外面回来的人。
“廷秀,你刚才去哪了?”
“有事。”
“这大半夜的你能有什么事?”解永哈欠连连,扶着自己腰站起来,左扭扭,右弯弯,然后一指满地的美人图。“你再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
裴郅看也不看一眼,径直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来看。
解永抚额,满脸都是痛苦之色,“京察百官,若么是考校政绩,若么是查验私德,为何轮到我,陛下竟让我为你寻觅佳人!”
他嘟哝着,“上次陛下欲为你赐婚,你非说你几年前曾无意间见过一幅美人图,那图中的女子才是你心之所向。我怀疑你是故意的,哪有什么美人,你分明是在搪塞陛下……”
整个南安城的美人图差不多都在这里,若不是胡诌的,为何不认真翻找?
“不是。”
裴郅已坐到案后,自顾看起书来。
一看那书名,解永头更疼,谁家血气方刚的男儿郎大半夜的不睡觉,看什么《折狱集》。
“廷秀,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裴郅淡淡看他一眼,他立马认怂。
“行了,行了,我今日乏得很,明日再找吧。”
他没有看到,在他打着哈欠转身之际,裴郅平静的目光骤然生变。
那翻滚的幽光,那压抑不住的疯狂,似极致的红尘烈火,势要将所有的理智冷静焚烧殆尽。
确有美人,但不是在图中,而是在自己的梦里。
裴郅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身处那些自从他初开精元之夜以来的绮梦中。那水做的玉人儿,娇啼细喘,若是被他欺负狠了,哭起来最是销魂蚀骨,恨不得让他将性命都与之交付。
从前只当是梦乱情幻当不得真,而今……
他气息渐乱,蓦地睁开眼睛,从怀中取出一物。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低眉之间全是晦暗执念。
那是一方素帕,丝滑馥香,无任何绣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