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茵的生母方姨娘,本也是读书人家养出来的姑娘,算是正儿八经良妾。因着这样的身份,在顾家颇有些体面。
方姨娘闻讯而来时,顾老夫人已经发作了一通。
她看到顾茵被打红的脸,那叫一个心疼,“老夫人,不知瑞娘做错了什么事,您老人家竟然生出这么大的火气。”
顾老夫人端坐在上,紧挨着旁边的是顾荃,左右分别是杜氏和李氏。李氏眼眶还红着,眸中全是湿气,捂着心口不说话。
这个当口儿,杜氏自是要出头,“我平日里是怎么和你们说的?府里的郎君娘子全都姓顾,不管你们如何教养,万不能不孝不悌,败坏顾家的门风。你好好问问瑞娘,她都说了什么?”
顾茵呜还在哭,哪里说得出半个字来。
不止她会哭,顾荃也会。
顾荃哭起来没声,苍白无血的小脸淌着泪,如透色的娇花惹人怜爱,任是谁见了都会生出疼惜之情。
“三姐姐,我这身子确实不中用,也不怪你嫌我晦气,怕我死在顾家,连累你和二姐姐攀不上高亲。”
她身子骨弱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那些上门给顾荛和顾茵两姐妹拉媒保纤的夫人官媒不过是顺嘴起她,怎么可能因为她这个二房的姑娘,而影响和大房结亲的意愿。
再说她是顾家的姑娘,不死在顾家,还能死在哪里?
“祖母,若不然我搬去庄子好了。”
顾老夫人见她流着泪,已经是心疼不已,再听她提出搬去庄子上住,感慨她懂事的同时,更是想护着她。
老太太气得头发昏,不好怪大儿媳妇没教好庶女,一股脑的怒火都冲着方姨娘去。
“你个搅家精!你到底想把我们顾家祸害成哪样?”
一个搅家精,一个祸害,这两顶帽子扣下来,方姨娘哪里还站得住,双膝一弯就跪在地上。
大房有三位妾室,顾荛的生母刘姨娘是顾勤的大丫环,是顾老夫人当年亲自为长子挑选的人。而另一位姨娘吴氏是顾家的家生子,也是顾老夫人掌过眼的。
唯有方姨娘来自府外,其兄因为写了一手好字而有些名气。顾勤慕名去请教,没想到一来二去的和方姨娘有了私情,还被人参了一本。
虽说最后方姨娘被纳入顾家,此事也不了了之,对顾勤的名声和前程也未有什么损伤,但顾老夫人身为亲娘,对一个险些坏了自己儿子官途的女子,如何能喜欢?
方姨娘自是不能认她的指责,白着脸分辨,“老夫人,三姑娘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府里人多口杂,四姑娘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必是听岔了。”
“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不成?”顾荃本就气短,不用装也是气息不匀,旁人或许感觉不明显,离她最近的顾老夫人最是清楚。
顾老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恨不得将方姨娘打杀出去。
“三丫头犯口舌之错,禁足三个月!”
“祖母……”顾茵不服。
她正是议亲之时,禁足三个月延缓议亲不说,一旦此事传出去,她的名声怕是不保,日后哪里还能攀得上好亲事。
“您不能光心疼四妹妹,您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我也是您的孙女,我哪点不如四妹妹……”
顾老夫人气得肝疼,一指方姨娘,“你看你把好好的姑娘教成什么样了?平日里掐尖也就算了,还敢忤逆长辈,若不正正她的品性,日后怕是还要生出祸端。”
再厉目看向闻讯而来的所有人,字字洪亮,“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们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今日我把话撂在这里。祜娘是我顾家的姑娘,再让我听到谁容不下她的话,我绝不轻饶!”
她如此为顾荃撑腰,杜氏倒是不嫉妒,一来是自己所出的顾薇在娘家时最得看重,二是二房若是好,自己也更能沾光。
见李氏在抹眼泪,当下劝道:“弟妹,你也别难过。天下名医何其多,总能遇上可以治祜娘的。祜娘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我瞧着不会有什么事。你若真是心里不安,要不然去寺里再添些香火?心诚则灵,祜娘如能亲自前去,应是更好些。”
这些年因着生怕万一遇着个得道的高僧看出自己的来历,顾荃都以闻不惯香烛味为由,从不曾去过寺庙等地。
李氏心疼女儿,自是不愿折腾她。
而今都快要死了,有些事也无需再忌讳。何况到了这个地步,哪怕还有一丝半点的希望,爱她的人都不会放弃。
思及此,她没有再拒绝。
万仙寺位于城外二十里处,关于它的来历,流传甚广。
相传前朝有一高僧云游至此,见山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恍惚间似有群仙下凡,立于云雾之上对他含笑招手。
他便立地修行,招新建寺,取名万仙寺。
寺庙位于山中,入寺必须徒步。
哪怕是早起强行让自己吃了不少,这一路行来顾荃感觉体内的能量已经流失大半。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望着山道的石阶喘着气。
李氏嘱咐南柯黄粱扶女儿上山,自己则跪在地上。
三步一叩首,她每一叩首都虔诚无比,从那熟练的动作来看,应是没少做这样的事。料想这些年她出入各大寺庙,皆是如此心诚。
顾荃看着,眼底涌动着潮气。
山林的空气清新无比,处处绿意冉冉,入目全是勃勃生机。哪怕是路边的小草,在经历一冬的沉寂后都重新焕发生命。
不像她。
上辈子她父母离异,被那些所谓的亲人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有人说她投错了胎,还有人说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她受尽白眼长大,养成凉薄的性子,哪怕是被突如其来的车子撞飞之时,她都能淡然一笑。
谁知一睁眼,她竟然真的重新投了胎。这一世她拥有自己前世想要拥有的一切,有父母的疼爱,还有弟妹的亲近,衣食无忧生活顺遂。
如果有可能,她也想能够活得久些,更久些。
晌午时分,她们终于到达庄严的寺庙。
寺中香火极其鼎盛,宝殿沉香,古树参天,瓦楞石板都浸透香烛的供奉,便是歇息在檐下的燕子,仿佛都沾染上几分佛光。
李氏这些年为求女儿身体康健,没少给南安城附近的寺庙捐香火,还是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的主。是以她们一入寺,便受到礼遇。
寺里有她给顾荃立的消灾祈福的牌子,重添了香火钱后,又有几位高僧模样的僧人将顾荃围在中间诵经开光。
一应流程下来,此行的目的才算是完成。
万仙寺还有一眼仙泉,说是可以袪病水灾,凡是进寺的香客皆可取一些回去,或是自己饮用,或是带给家人。
这仙泉水顾荃不知喝过多少回,原想着今日既然来了,本着心诚则灵的心理安慰,她打算亲自去取水,然而她的身体不由自己做主。
她清楚感觉到体力快要消耗殆尽的无力感,所有的虚弱明明白白显现在脸上,李氏岂能看不出来?
李氏揪着心,让她好生歇着,并嘱咐南柯和黄梁仔细照顾她。她还想再多活几日,自然是不会逞强,便没有坚持一同前去。
佛光烛火气,笼罩着整座庙宇。万物复苏的时节里,寺中近两百年的玉兰树已然花枝满梢,清淡雅致与世无争。
她拢了拢花青色的金绣缎面斗篷,站在树下赏花。那不堪风吹的娇弱之态,比之树上的玉兰还要惹人眼。
“姑娘长得真好看。”黄梁喃喃感慨着,眼神渐黯。
南柯上前来,扶着顾荃。
顾荃忽然感觉到一道不太舒服的视线,转头望去时,但见那菩提塔的后面,有一中年僧人执帚扫地。
从他那刚剃度且未烫戒疤的头顶来看,应是刚入寺不久。他露出的手腕上包扎着,想来是受了伤。其脚步外八而沉滞,仿佛拖拽着什么重物。
寺里的香火旺,僧人也多。这么一个寻常的僧人,大多数人也不会注意到。顾荃却心生怪异,难免多看了两眼,期间还一度与那人的目光对上。
出家人四大皆空,纵然初入空门之人尚有些许凡尘之心,也不应该露出贪婪与邪气。何况方才那一瞥,她已瞧清对方的长相。
她不动声色地给南柯和黄粱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立马明白她的意思,一左一右地护着她,看似欣赏风景般继续往前走。
才走去没两步,便听到一声官喝。
“大理寺办案,速速回避!”
她心道不好,暗骂那些大理寺的人不长脑子。这么大张旗鼓的,人还没到声先到,不正是给犯罪分子狗急跳墙的机会吗?
果不其然,那僧人一听到动静,当即扔下手中的扫帚,原本想跃墙而去,不知为何调个头直奔她这边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南柯和黄粱已经挡在她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制服。那僧人一脸的震惊,下巴处的刀疤显得分外的狰狞。他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弱不经风的千金小姐身边的丫环,居然全是习武之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顾荃。
顾荃扯了扯嘴角。
她是什么人?
她是一个快死的人!
这会儿的工夫,无数脚步声渐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视线也跟着有些模糊。不甚清楚的目光中,但见一人着深蓝官服,官服之上的獬豸随着那疾飞的步伐而张牙舞爪。
那人到了跟前,问她。
“人是你抓的?”
她头沉身软,已经站不住。
当下哪里管这人是谁,下意识抓住对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