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磨蹭蹭干嘛呢?”
黎愿一个跨身坐上副驾驶,随手把包甩到后面,从后视镜里审视地望着徐映灼。
徐映灼把小本子藏到屁股底下,欲盖弥彰地拔高了音量:“怎么?我还得滚下来给你提包,跪着把车门打开再迎你黎大小姐进来吗?”
黎愿想了想,赞扬地赏他一眼:“你要是早这么上道就好了。”
“……”徐映灼被她气得不行,没好气问,“你下来干嘛?会开完了?”
黎愿不说话,一双黑色珍珠般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然后凑近。
男人不自在地往后扬:“干什么?”
黎愿:“你哭了。”
陈述句。
徐映灼的眼泪早在打电话之前就擦干,此时一双眼角泛着红色,偏偏他作出一副很固执的表情,虚张声势又惹人怜爱。
他抿紧唇:“没有。”
黎愿明显不信,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蔑道:
“没用的男人。”
徐映灼:“胡说!”
黎愿道出事实:“如果你有用,就不会嫁给我了。”
徐映灼炸毛了,眼睛瞪得更红:“我那是娶了你!!”
“啧。”黎愿轻笑一声,也没跟他争执,“算了,都一样。”
徐映灼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突然很崩溃,他失魂落魄地瘫在座椅上,泄了气:
“是啊,我就是很没用,小时候上课听不懂,长大了开会听不懂……”
徐映灼当然看出了股东们的轻视,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可骨子里却看不起他。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
“兜里身无分文,支付宝还倒欠五万花呗,哪家少爷过成我这样?!”
一滴一滴的眼泪掉在衣服上,徐映灼越说越委屈,可又不敢当面指责身边这个罪魁祸首。他的所有卡都被黎愿停了,他大手大脚惯了,这个月的信用卡也被刷爆,只能借花呗。
他咽下这口怨气,嘴里轻轻抽泣。
黎愿静静听他发泄完,看他擦掉眼泪后手指轻敲两下左边的方向盘,示意道:“走吧。”
“去哪?”徐映灼刚刚哭完,声音瓮声瓮气,我见犹怜。
黎愿输入了一个地址,导航的声音在车里响起——
【缺德地图即将为您导航,全程十公里,请系好安全带。】
她眼睛一闭,座椅放平,对司机吩咐道:“路上开稳点儿,到了叫我。”
徐映灼:“哦。”
徐映灼越开越不对劲,这里离城市越来越远,一片荒凉。
他想问黎愿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转头发现女人已睡着,均匀的呼吸声轻轻柔柔,睫毛微颤着,即使在睡梦中她好看的眉毛也透露着疲惫。
徐映灼突然不想把她叫醒。
导航结束行程,价格不菲的车停在了一片工地上,黎愿被“叮叮当当”敲钢板的声音吵醒,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回了一会儿神:“到了?”
“到了。”
徐映灼觉得她睡醒的样子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捏她的脸。黎愿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换上平底鞋率先走出车门。
空气中是粉尘和铁锈的味道。
工地上扎满了戴着帽子的工人,他们顶着同一张黑红色的脸,手上全是干劲,但眼神满是麻木。水泥里凸出来的钢筋比大腿还粗,工人轻松一抬踩进了坑洼里,溅出来污水飞扬,徐映灼下意识挡在黎愿前面。
黎愿递给他一个安全帽,徐映灼问,“我们来这干嘛?”
黎愿不理他,走在前面,徐映灼落她半步。
工地有一条小水沟,包工为了方便搭了座简易的小桥,徐映灼踩在上面摇摇晃晃,他看着桥下面乌泱泱的人头问:“下面怎么站了那么多人?”
“那是站桥头等活的工人。”
“哦。”徐映灼懂了,就是想找兼职的临时工,“那让他们都过来干活啊,大冬天的站那多冷啊。”
黎愿斜他一眼。
俩人一前一后下了桥,刚巧看见等活的几位老汉将监工围住,苦苦哀求:
“老板,求你让我干一天吧,我力气可大!”
“我一百一天!自己带了饭!”
“我先来的,我八十一天!”
监工正头疼,看见黎愿仿佛看见了救星,扒开那群人冲了过来:“黎总,您可算来了。”
监工带着她进了临时搭建的集装箱办公室,屋内陈设简单,监工坐在工位上后对面只剩下一个椅子,黎愿坐下,徐映灼像个保镖一样站在她身边。
方才那些额头上满是沟壑的脸在徐映灼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不赞同地看着监工:“他们才一百块钱一天,都已经那么便宜了,为什么还要压价?”
监工:“哎哟我的大少爷!我哪里想压价他们?现在工地是真不缺人了,更何况我们还欠着钱呢!”
“欠钱?”富贵窝里长大的徐少爷对这两个字很陌生。
话音刚落,集装箱的门被拍得咚咚作响,敲门的人很愤怒。徐映灼去开门,外面一堆凶神恶煞的工人拿着上工用的铁管子用力敲集装箱。
为首的那人脚踩着泥巴,衣服上全是白色油漆,他看见了光鲜亮丽气质矜贵的徐映灼不但不怂反而更愤怒:
“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还钱!还钱!”
“我是农民,我们家就等我这口饭。”
“我老婆三胎都生了,工资两个月没打,这不是要把人逼死吗?”
大约十几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着愤怒,像是要把人吞了。徐映灼还从没见过这场面,一时愣住。
监工焦头烂额,只能求救旁边的黎愿:“黎总,他们这样已经闹了好几天了,最近大家积极性都不高,进度都被影响了!”
有人耳尖听到了监工对黎愿的称呼,马上把怒火集中在这个年轻女人身上:
“你就是包工头?呸,小丫头片子没钱还出来做工程!”
“我不管,马上把工资发给我!不然我死在你们工地上!”
黎愿诚恳道:“大家先冷静一下,华盛上个周才接手这片地,工资已经下放了目前在走程序,大概三天左右,请给我们一点时间。”
黎愿是真没骗人,但工人们已经不相信任何老板了,因为上一家包工也是这么骗他们的,她的话不但没有平息怒火,反而激起了群愤。
“骗子!骗子!我们今天就要见到钱!”
监工马上组织保安控制局面,推搡之间,一个急红眼的工人将手中的铁管子朝黎愿直直扔过去。
铁管又重又沉,黎愿暗叫不好,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她闭着眼睛,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而听见了一声闷哼
——徐映灼挡在她的前面。
铁管是实心的,狠狠砸在徐映灼的背上,仿佛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要击碎,他脸上血色尽褪,疼得直抽气。
女人一贯清冷的脸终于浮现慌乱,徐映灼苍白的脸突然笑了,气若游丝道:
“先说好,我只是担心你毁容,带出去丢人。”
“疼就哭出来。”
黎愿第一次给人上药,手脚不知道轻重,但徐映灼不知怎的就是舍不得让她停下,忍的呲牙咧嘴。
“我有这么没出息吗?嗷嗷嗷轻点!”
俩人在蓝白色的房板里上药,徐映灼脱了上衣,健硕的后背全是青紫,十分瘆人。
徐映灼心情很差:“为什么不发工资?我们家不是很有钱吗?”
黎愿故意加重了手中的力度,在他的惨叫中幽幽开口:“这片项目原本是前面一个建筑公司承包,但他们没那么多资金,把工资挪到其他项目上,最后收益没达到,跑路了。”
徐映灼听着。
“华盛才接手这个烂摊子,发现这个项目比想象中的复杂,就像人力,他们将劳务部分转包给劳务公司,劳务公司再层层分包到包工头手中,所以工人的工资这样一层一层发下来,形成了一定的周期。”
徐映灼听不懂,关注点居然在于:“一家建筑公司居然没有那么多资金?建筑不是很赚钱吗?”
华盛是京都建筑业的龙头,小时候总听别人说他家多么多么赚钱,所以徐映灼下意识觉得华盛很强大,屹立不倒。
黎愿看着这个不谙世事的男人:“那是以前,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房地产建筑业都在坐吃山空,连华盛都接不了什么项目,更别说其他小公司。”
徐映灼终于听懂了:“所以,你今天带我来,是想让我知道公司不容易,想让我节约一点吗?”
黎愿:“你也可以那么理解。”
沉默。
房板外工人在抬钢筋,钢铁碰撞的闷响伴随着工人们吆喝的声音。突然,门的缝隙“咕噜噜”滚进一只铅笔。
屋外写试卷的小女孩趴在地上伸手挤进缝隙捡铅笔,却看见一双好看的手比她更快。
门开了,女孩撅着屁股傻傻抬头,一个比电视上还要漂亮的女人拿着她的铅笔走出来。
她小声地说:“谢谢姐姐。”
黎愿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女孩害羞极了,一蹦一跳地跑向那边做活的父母,眼睛全是星星点点:
“爸爸,是不是我长大后也长那样?穿着漂亮的衣服,还可以卷头发涂口红!”
父亲擦了擦汗珠:“是的,只要你好好学习。”
人生就像女孩手里的试卷,需要认真作答才能获得高分。可是有些人的人生,乱写也是满分。
俩人喝着热奶茶,这是黎愿刚刚点的外卖,他们坐在荒芜的路边吹着风,一时岁月静好。
“你说得对,我大概就是很没用吧。”徐映灼有些沮丧,华盛这几年那么艰难,但他什么都不知道。
黎愿没出声。
她其实很羡慕徐映灼,黎愿身上承载着太多家人的期望,压得她喘不过气。但是徐家就从没约束过徐映灼,没把家里的糟心事告诉过他,即使他顽劣不堪,还是给他安顿好了未来,帮他找了个好归宿。
手指轻戳男人的后背,声音随着风飘过来:“还疼吗?”
徐映灼顺势卖惨:“可疼了,估计伤到内脏,我打算好好养两天……”
黎愿又问:“好喝吗?”
徐映灼摇了摇奶茶:“好喝,就是有点甜,下次三分糖就可以了。”
“嗯,偶尔喝喝就好。”黎愿突然想到什么,漫不经心说:“对了,你那杯十三。”
徐映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