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庸坐马车回李府的时候,一路上的气压都很低沉。
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喘。
端方君子生气,最恐怖了。
李燕庸到李府时,夜色已经深了。
他直奔丁焕花的院子而去。
丁焕花的院子里是典型的闺秀装潢,如今冬日,紫色的莲花盘踞在泥颜色的大瓷水缸里,入目皆是小女儿家的热爱生活。
明明不是熄灯的时候,可丁焕花的院子已经暗沉沉的,很明显早早吹了灯。
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留灯。
李燕庸皱起眉头。
丁焕花的贴身丫头行了礼,露出恰到好处又疏离的笑,赶客:“大人,我们家夫人已经睡下了,您请回吧。”
李燕庸却分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等贴身丫头反应过来时,李燕庸已经不容拒绝地推开了丁焕花的门。
却撞上了丁焕花斜靠在床榻上,捂着面,泪从指缝里顺下来的模样。
门被打开,丁焕花惊得侧身看李燕庸,李燕庸就看到她哭得涨红的面庞——
李燕庸最不喜欢女人哭。
可现在,他却下意识轻了嗓子。
他叹了口气。
最后还是轻轻地把门合上,提着两个次灯,缓步走到丁焕花身侧,轻轻拍拍她哭到哽咽,所以一抽一抽的背。
李燕庸安慰人的方式有些不自然,声音是温柔的,面色却是僵硬严肃的:
“别哭了,再这般情绪起伏过大,会伤了自己身子。”
丁焕花扭过身子,不理他。
自家妻子,从没这样同他闹过脾气。
李燕庸不免也犯了难。
可他不是没有经验的人。
他走马观灯般,回顾了自己对后宅堪称浅薄的经历。
想到了次同蔺照雪吵的时候。
她那次在马球会上输了,回来情绪便不好,说因为没和七公主配合默契,所以没得前三,太难受了,下次一定要努力。
于是他认真告诉她,她为何会同七公主配合不默契。
其一,是因为蔺照雪腿短手短,在马球上优势不够。
其二,是因为七公主非常难接触,凭借蔺照雪的人生经历,做不到和讨厌无效社交的七公主友好相处。
蔺照雪那时候,就同现在丁焕花的模样一般。
听了这话,死活不理他。
他本身便有自己的事,她不乐意好好交流,他也没有时间哄,也不想低头哄。
可即便他避着,蔺照雪还是同他吵了一架。
曾对他控诉的,李燕庸记不住了。
但李燕庸并不想看丁焕花生气,或者说,不想和她,变得也像当初同蔺照雪一样,剑拔弩张,相敬如“冰”。
他按着丁焕花的肩膀,把她转到自己面前。
丁焕花还是不看他。
低着看着便柔弱惹人怜的眉眼,这时候伤心了,也不像假人了,有了点任性撒娇的意味:“做什么。”
李燕庸:“这事,是她做得不妥当。”
“你受委屈了。”
丁焕花没有否认,只默默低头垂泪:
“我这么愚钝,学识浅薄,家本微贱,你是不是也觉着我配不上你。”
李燕庸只是把次灯塞进她手里。
他生来便没有什么情绪的丹凤眼,平视丁焕花的眼睛,认真道:
“头灯又有什么好的?”
他一字一顿说:
“相对于头灯,我更喜欢你的次灯。”
丁焕花看着他,良久,良久。
最后,委屈得瘪嘴,脸上滚下一滴泪。
她突然埋进他的颈窝,呜呜咽咽。
李燕庸放任着她不好的情绪。
过了好久,总算破涕为笑:
“你也是次灯,我也是,我们一样。”
丁焕花把下巴抵在他干净清香的肩膀上,是淡淡的安息香。她狡黠地对着他的修长纤白的脖颈,小声细说:
“夫君,有没有人说过你,你安慰人的样子……”
李燕庸清冽的眼睛困惑,后垂下来:
“我安慰人的样子,是很僵硬吗?”
他的声音难得的温柔。
丁焕花噗嗤一声笑出来:“什么僵硬。”
“是有点可爱。”
经这一次试探,丁焕花彻底安下心来。
“蔺姐姐急了,其实也正常,你也该多去她那里看望。
女孩吐着热气,像蛇信子。
——
李燕庸离开了灯会。
蔺照雪费尽心思想要拿到的头灯,想给年少的他争回来的一口气——
他却丝毫不在乎。
反而把丁焕花的次灯安稳拿在了手里,亲自提回了府里。
可蔺照雪却记得:
七年前,在他得了第二名的上元佳节,李燕庸对象征着败者的次灯恨之入骨。
如今却珍视如宝。
物是人非,他早就不是少年,也早就不争那一口气了。
蔺照雪坐上了马车。
手里精致的头灯,费尽心思得来的头灯,也被她随手放在了马车一角,连看一下都没了心力。
蔺照雪小女儿时候,可喜欢精巧的物件了,何况是天下最精巧的头灯。
甚至在今夜之前,她还喜欢着头灯。
下了马车,蔺照雪回了自己的栖身之处。
可李燕庸,却突兀地,头次主动来找她。
早已等候多时。
他已经换下了顺应元宵佳节的赤色鲜艳衣裳,换回素色衣袍,冷白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森然。
蔺照雪疏离简短问:“你来做什么?”
她被李燕庸劈头盖脸责备一通,心里的怒气分毫没有消,自然没好气。
李燕庸好似并不在乎她的态度:“今夜的话,是我鲁莽。”
蔺照雪被他的回答整懵了一瞬。
李燕庸……道歉了?
除了五年前,她死那次,他说了句是他的错。
其余时候,她可从没见过李燕庸主动认错。
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太骄傲了。
蔺照雪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她其实明白每个人都有不好的情绪。
可这情绪对着她,她虽理解,但并不想干受着,报复回去才是。
于是,听了他道歉的话,蔺照雪半是冷嘲,半是给台阶。她拈着酸气,阴阳怪气地怼了一句:
“李大人不是去陪新娶的夫人了?”
“您可是个活脱脱的大忙人,认错多耽搁您时间。”
“李大人还是去哄她吧,毕竟她那么需要人哄,动不动就哭,掉一滴珍珠泪,您不得心疼死。”
蔺照雪这话,本意就是刺李燕庸,还给了个台阶下。
正常人都知道,这时候哄哄就好了。
可李燕庸却并没有。
他听了这话,第一件事是警告她:
“你说话能顾及一些丁焕花的感受吗?”
“甚至,我如今到这,都是焕花让我来的。”
“她年轻,便能如此周全,你就不能成熟一些?”
李燕庸又在说没有人情味,却又极其务实的话。
蔺照雪没想到自己的给台阶,换来的是他的不领情和斥责。
甚至他道歉,过来陪她,都是听了丁焕花的意思才来,都是丁焕花让给她的。
她嗤笑一声。
恨恨地诉伤:“我理解她?顾及她的感受?”
“我算是‘死了’五年,就盼着和你团聚,和儿子团聚。”
“结果满怀期待一回来,就看到你和丁焕花和和美美在一起,你要不也让丁焕花想想我是什么感受?”
“我没当场疯了,甚至撑着笑脸对你,努力和你缓和关系,我多仁至义尽了?”
“结果你要我体谅抢了我丈夫,占了我位置的丁焕花?”
“你疯了吧李燕庸?”
“我和她非亲非故,甚至有怨,我体谅她,谁体谅我?”
蔺照雪捂住耳朵,拧着头发,似是要把所有在爱情里所受到的不平都一并说出来。
李燕庸只是冷静地看着她疯。
等蔺照雪哭累了,喊累了,停止喊叫,把捂住耳朵的手放下来,蜷缩在桌角。
李燕庸回身,干净地抽身离开,仍旧是那么不染尘埃。
他只留下了一句话:“莫要再去见丁焕花了。”
蔺照雪呆坐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
浑身只剩下无力。
挫败感让她几乎想要放弃。
到底为什么还要坚持?
蔺照雪就这么在桌角旁,张着眼睛,静静想了一夜。
这一夜,她想明白了自己要的是什么。
之所以要同丁焕花争,其实有两个原因——
第一点,她是身为一个有选择权的人,选择为奢侈的爱情而飞蛾扑火。
她喜欢李燕庸,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她在有选择权的时候,会选择为自己的爱情买单。
她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喜欢一件事一个人,拼劲手段也要得到,不让自己有遗憾。
第二点,是身为一个女人,得多考虑点自身利益,不然就会被社会吞了。
想把李燕庸夺回来,首先因为,她如果放手,选择二嫁或者终身不嫁,那么名声必然受损,在这个恶心的时代,名声对女子来说足以致命。
其次因为,蔺照雪并不想把自己曾经辛辛苦苦打理七年的李府,李府的产业,还有她的嫁妆拱手让人。
这个时代不同于宋朝。
这个时代,女子的嫁妆属于夫家。
最后因为,她的儿子是李燕庸的嫡长子,也是他的独子。
如今时代大都偏袒男人,只要男人没过错,都是把儿子判给男人。
如果她不夺回李燕庸,儿子有了后娘,即便李燕庸是个不多舌的,婆家人也不会说她好,耳濡目染下,儿子同她不亲都算轻的。
不论是为了哪种原因考虑,夺回李燕庸,夺回自己的位置,都是最简单轻松直接解决问题的办法。
蔺昭雪不是个会轻易被打败的,她喜欢搏一下。
既然卖感情对李燕庸来说没用,那就只能想别的法子。
蔺照雪要从丁焕花的父亲那里入手。
丁焕花的父亲,也就是当年一直蹉跎她的舅父。
蔺照雪同他积怨已深,可也正是因为这份怨恨,敌人最为了解敌人,蔺照雪最了解舅父。
知道他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只要利益给的够,什么都能妥协。
丁焕花和李燕庸的婚姻,应该和她同李燕庸的婚姻一样,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把丁焕花的爹娘搞定了,其余方面,就也不难。
蔺照雪阔别五年,再一次站到了舅父的门前。
以前,都是站规矩。
也是奇葩,一个舅父,通过卖惨嫁祸,能作妖到让她在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跟前站规矩。
她带着足以让舅父眼馋的好处,敲响了舅父的大门。
她并不愁舅父不答应。
她给的太对舅父胃口了。
但舅父明显是想既要又要。
他看了礼单,即便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可因为过往的恩怨,还仗着一点利益,就对着蔺照雪摆谱。
他让蔺照雪,生生在冰天雪地的场面站了一刻钟。
进了屋里,又让她喝了一壶茶,他才姗姗来迟。
舅父摆谱的举动,让蔺照雪明白,这一遭不住八成要吃点舅父的威风和发泄,才能好好合作。
毕竟,他向来是个睚眦必报又贪得无厌的人。
蔺照雪都打算捂耳朵假意恭维着,为了目的暂且忍忍。
可舅父的话,却越来越难听。
甚至用蔺照雪以前最痛苦的事刺激她,就为了下蔺照雪的面子。
他转着圈,在蔺照雪面前摇头晃脑,可欠揍了。
他发泄自己对蔺照雪的不满,说的话越来越过分:
“蔺娘子啊,你以前的性子可真不得男人喜欢。活像个青楼陪睡的,只能在床上张嘴咿咿呀呀,不能提上裤子深入交谈。”
“怪不得李燕庸他冷着你,反而对我女儿那么好。”
舅父前面的话也极为过分,可这句最是过分,直接把蔺照雪的脸往地上摩擦。
蔺照雪是丞相家的女儿,说她像个陪睡的,若是被个迂腐的自诩高门大户的爹娘听见,会直接让女儿去上吊。
毕竟,他们会说,你不做,怎么会有风言风语?
有辱门庭。
蔺照雪向来不是个能忍的脾气。
从前的各种被恶意折磨折辱的经历,一下子爆发。
舅父还以为她是个软包子,还从她面前瞎逛,还拿手指头指指点点。
她直接把站在她跟前吐唾沫的舅父,从后面一把给他推开。
呸,老不死的蠢犊子。
一推就倒,不中看不中用,亏他还是个先天力气就大的男人。
她狠狠暗骂。
她拿捏住了度。
舅父眼瞅着嘴就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可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柔弱女子身影,却冲过来,稳稳扶住了舅父。
女子给舅父顺气。
最终等舅父顺好了气,对着蔺照雪骂骂咧咧,她才把目光转向蔺照雪。
好看恬淡的眉头,都沾染了怒气:“蔺娘子,请用些光彩的手段。”
“为了夺回李燕庸,便偷偷私下里从我的父亲这下手?”
“一个谈不拢,就要动手?”
蔺照雪嗤笑:“要真论不光彩,五年前我重病缠身,你们父女便筹谋着等我死了,好让你嫁给李燕庸,才是真不光彩,对不对?”
舅父眼睛眨了眨,心虚不禁。
蔺照雪:“我死后,在你父亲的促成下,你和李燕庸便家族联姻了,到底谁不光彩?”
可这时,丁焕花却皱起眉头,
“蔺娘子从哪里听来的话?”
蔺照雪:“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我说的这样?”
丁焕花撇过眼,似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和李燕庸不是家族联姻,更不是父亲刻意地去促成的婚姻。”
“当初成婚,是李燕庸来我家求的婚。”
这话一出。
蔺照雪第一时间是否认。
因为蔺照雪和李燕庸的结合,只不过是家族联姻。
她以为丁焕花也是家族联姻。
不想,却是李燕庸主动提亲。
她不愿相信,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孰是孰非,李燕庸对谁上心,对谁珍重,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因为一旦确定,丁焕花所说的“李燕庸主动提亲”是真的,便佐证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李燕庸从来就没爱过她。
而是因为家族联姻,才和她磕磕绊绊这些年。
相反,李燕庸对丁焕花所有的偏心和特殊,都是因为他爱她。
这种念头一直萦绕在蔺照雪心头。
其实蔺照雪明白的,这种事,不是什么秘密,一打听,便知道是不是李燕庸主动提亲。
丁焕花没必要撒谎。
丁焕花扶着舅父回房,最后留下一句:
“或许姐姐可以想想,你所羡慕的,李燕庸对我做的事——只不过是我身上,有你没有的东西。”
“而这种你没有的,正是他需要的。”
蔺照雪暂时没明白这句话,却记在了脑子里。
她几乎是以跑的速度逃离原地。
像是濒死的鱼。
等坐上马车,才恢复了呼吸。
她有些抖,立即吩咐:“快,现在就去李府。”
玉兰干事利索,当即吩咐下去。
马车驾驶,车里晃动。
后玉兰才问蔺照雪:“发生什么了?”
蔺照雪紧紧攥着手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我要去找李燕庸。”
坐在马车上的这段时间,蔺照雪的脑子里想了很多。
如果按照“李燕庸真心在丁焕花那”的逻辑,来回想这些日子她亲眼见到的难受的事,那么就通了。
其实前些日子的灯会,还有很多都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
但现在,却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在她脑子里清晰明了。
细节就是。
李燕庸怕丁焕花被蔺照雪身边的旧人刁难,把她的下人都遣散了。
所以如今蔺照雪回来,没人可用——
李总恒和她非亲非故,他的下人她用着也不好。玉兰当时也被派遣,去寻找以前蔺照雪身边用得熟的丫头侍卫。
那时候,蔺照雪身边已经没有可用的人,只能自己拎着灯会上的各类物件。
而丁焕花最得力的丫头侍卫都紧紧跟在旁边。
即便丁焕花不缺,可以前高傲冷漠,绝对不会屈尊降贵的李燕庸,还是随手就帮丁焕花拎大包小包,体贴又温柔。
再比如……
桩桩件件,似乎都数不清楚。
等玉兰把手帕贴到她脸上,轻声说到了李府时。
蔺照雪才反应过来,自己满脸都已全是泪珠。
她咬牙。
现在的心情怎么说?
蔺照雪可以算是气疯了。
当即,随意捧水清了清脸,洗掉了脆弱的模样,一路杀去了李燕庸的书房。
李燕庸果然在忙公务。
他离梦寐以求的位极人臣,只一步之遥。
见门被打开,李燕庸落笔最后两字,才抬头看向来人。
甚至没有惊讶,全是平淡如水。
因为年少夫妻,都太了解对方了。
即便分开了五年。
能这么风风火火闯李燕庸书房的,除了蔺照雪,也没有别人了。
蔺照雪从来不是个扭捏的人。
她带着自己的问题,干脆利落地直接问他:
“李燕庸,丁焕花告诉我,是你主动向她提的亲,是吗?”
说到“是吗”的时候,蔺照雪转过头去,不经意用手臂擦眼睛。
因为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从本来就红透了的泪框里滚落下来。
之所以扭过头。是她讨厌被人看见脆弱的模样。
可李燕庸的关注点,却并不在她的这句问话上。
他面色一冷:“你去找丁焕花了?”
他揉揉眉头,脸色不好看,甚至算得上很差:
“不是给你说了,不要再去找她吗?”
蔺照雪一腔怒火和委屈,就得了这话。
骤然觉着自己很是可笑。
她吵闹,涕泪横流,委屈得一抽一抽,他关心的重点,却是她去麻烦丁焕花。
种种迹象,她要是还认不清现实,就是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