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官兵刚搜查完客栈闹得一众客人人心惶惶,此时再去找大夫无异于打草惊蛇。
无奈之下,李长季只好先喂给我两颗止血的药丸,又喂我喝了热水,不到一刻钟,我的血终于止住了。
他不敢再离开,生怕我再出事来不及喊他就先死了,继而一整晚都守在我床前,好在那两颗药是真够劲,直到天明我都好好的。
可我们也不敢再在这儿住下去了,李长季连房钱也不要了,第二天天亮就要带我离开。
出客栈的时候老板娘目送我们离开,我觉得她应该知道画像上的女子就是我,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揭穿,或许是好心,或许是我在她眼里不像是坏人。
走了许久我腰酸的不行,前一天刚小产,第二天就骑马奔波也就只有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才能干得出来了。
五月的骄阳晒得我头脑发晕,李长季怕我又摔下去,让我跟他骑同一匹马,他把我护在身前让我靠着他,我才稍微好受一点。
他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马不能骑太快以免颠着我,我们只能慢悠悠走着,直到天快黑才找到一个小镇住下。
就这样,我们一路边走边停,走了两个月才到西凉。
西凉和上京大不相同,风沙大不说,空气也异常干燥,一会儿不喝水我的嘴巴直起皮。
忙乱了几天后,好歹算是安顿下来了。
西凉人说话和中原口音倒是差不了多少,磕磕绊绊我还是能听懂一些,李长季帮我在西凉王城里盘了个小店,卖些茶水果子,算是有了个营生。
中原的茶很受西凉人欢迎,李长季还认识几个茶贩子,这样我就有了长期的茶叶来源,不得不说,他考虑得很周到。
我还从来没做过生意,不知道该怎么招揽客人,煎水倒茶手脚也不那么利索,李长季在旁掩唇偷笑,察觉到我锋利的眼神时连忙收起笑容,顺手接过我手里的水壶,去给客人添水。
“别着急,一点点来。”他走到我身后,刚好扶住快要倒下的我,伸腿勾过小凳让我坐下休息。
他半蹲在我面前仰头看我,眼中的担心不加掩饰:“又头晕了?”
我闭眼点头,淡淡“嗯”了一声
我小产后身体还没有养好就不顾李长季的阻拦急着开店熟悉生意,最近总是头晕发虚,多站一会眼前便直冒金星。前日关门刚走到后院就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多亏李长季听到异常过来把我抱回房里,我才躲过一劫。
西凉中午过于炎热,我难受不适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李长季见我点头,起身要去关店,店里虽只有稀稀落落三四个客人,他们也不情愿平白被赶走,李长季只好赔笑道:“我家掌柜的不太舒坦得休息几日,实在是抱歉,今天的茶钱就免了吧,再送各位一小包茶叶,还望各位见谅。”
听到李长季说免茶钱又送茶叶,他们才心满意足走了。
我说:“哪这么娇气了,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我忍着头晕站起来想走两步给他看,还没迈步子脚下一空,我已经在李长季怀里了,本能让我赶紧搂住他的脖子不掉下去,抬头却一眼看到他俊秀柔美的侧脸,脸先红了。
上次晕过去没有知觉无所谓羞不羞,这次清醒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跟他相识多年,怎得突然面对他就脸红起来,实在是难堪极了。
先前为迷惑追兵不得不扮夫妻,我和李长季才会越矩,平时都各自保持距离免得误会。那般赤身相贴也生不出半分旖旎色,今日却平白无故红了脸…
我脸一定红得厉害,我自己都觉得火辣辣地烫,只好埋头躲避他的视线,却被李长季视为想跑:“脸白成这样,还动来动去想跳下来,你要不要命了?”
原来我的脸已经发白了么…
之后好多天李长季都不让我开门,说要给我补身体,他每日都去买羊汤给我喝,额外加钱放整碗羊肉,目不斜视盯着我吃完。
一日我清晨起床想出去走走,一开门看到的不是太阳,而是站在门口的李长季,他肩上铺满晨曦,被太阳照地金闪闪发亮,额头隐约有汗沁出,手中端着碗:“我听说这儿的女人坐月子都喝羊奶补身,想来坐月子和小月子也差不多,以后你每天早上都得喝一碗,这是今天的,烧开放温现在喝正好。”
我愕然,接过羊奶一饮而尽。
我以为这就算极限,但李长季总能让我目瞪口呆,晚饭时他架起一个烤肉炉子,炉子上是肥肉相间烤得恰到好处的牛羊肉串,滋啦啦冒着油花,香气迫不及待往我鼻子里钻,他洒上一小撮盐来回翻烤,待盐入味递出一串给我,让我尝咸淡。
羊肉外酥里嫩,肥肉入口即化丝毫不腻,肉汁都锁在肉里,一点都不干柴,我不由对李长季竖起大拇指,一通乱夸:“倘若你去卖羊肉串,必定赚得盆满钵满。”
他矜持地扬起嘴角,取出两块饼放在炉上,烤热后把羊肉从串上取下来夹在饼里左看右看:“你每天晚上吃一个,保准壮得像小牛犊,这跟上京卖的有什么区别,嗯…区别就是我做的更好吃。”
我还以为他要让我吃两个,正要反驳时他只说一个,提起的心安稳落在原地,李长季像是看穿我的心思,对我说:“那个是我的,咱俩一人一个。”
于是我坐在他旁边,两人一起专心吃饼吃肉。
吃饱后我忍不住打了个饱嗝,现在我连打嗝都是羊膻味!
李长季轻笑两声,转头看我:“你的气色好多了,也没刚来时那么瘦了,挺好。”
落日余晖不似午时毒辣,风也变得凉快,我迎风仰起脸,大笑着回他:“还得多亏你细心照顾我,除了娘亲,还没人这么在乎我。”
李长季声音凉凉地在我耳边响起:“你娘临走之前我去看过,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绝不食言。”
我想起娘亲,难过地垂下头。
但我不想让李长季知道我一直为此伤心,又怕他为让我伤心而自责,于是佯装开心不在意地样子笑了笑:“娘亲要是看到我过得这么好,她一定会为我高兴!”
李长季道:“过得这么好…你真心这么觉得?”
我反问道:“为什么不觉得好,我能赚钱养自己,还离开了不爱我的男人,看了以前没看过的风景,最重要的是你这个好朋友还陪在我身边,比我在王府的日子开心多了。”
李长季听到最后,微微皱起的眉头变得平坦,眼底的笑意更深。
“能和朋友长久相伴,确实是世间最值得让人庆幸的事。”他说,“人生在世,最珍贵的便是朝朝暮暮。”
开始我还嫌李长季小题大做,直到十几日过去我头不晕了腿也不抖了,之前还隐隐作痛的小腹也暖暖地舒服,才惊觉李长季的话还是得听。
李长季左右看看我的脸,淡淡道:“脸圆了,胖了,好像个子也长高了,这才像是一个人能扛起茶馆的样子,我可以放心走了。”
李长季留在西凉的时间太久,他必得回上京一趟,我则继续经营茶馆,做我的小生意。
生意不咸不淡,每天能赚百十文钱,可就是这样薄利的生意,还引来了人的嫉妒。
早上我刚到茶馆擦完桌子生起炉子,卖了几杯茶就有人来找茬,那人掀了桌子故意引来周围人围观,怒气冲冲指着我说我的茶不干净。
“大家伙来看看,这茶里是什么东西?”他从茶杯里挑出几根羊毛来,转着圈给人看,面目嚣张道,“这么不干不净的茶还敢给人卖,一壶茶收十文钱,不是黑店是什么!”
我卖的茶一向干净,前一晚挑了又挑没一丁点杂质,如何能受得了他的污蔑吃下这个暗亏。
于是我拿过其他几位客人的茶杯也给周围的人看了,大声道:“各位邻居看看,都是一样茶叶,为什么就他的有羊毛别人的没有,大家猜是为什么?”
人们都低头说着悄悄话议论纷纷,那人仍不死心叫嚷:“还能为什么,是你杯子不干净吧!”
我趁他煽动围观人情绪时猛然用力扯下他的包袱,包袱里一块羊毛轻飘飘落在地上,众人哗然。
我清清嗓子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澄清道:“大家可否看见了,我这店里没有一块羊毛,反而是他自己包袱里有,至于他包袱里的羊毛为什么会落在我的杯子里…”
我拉长声音勾起了众人好奇:“那我就不知道了,大家伙有人知道吗?”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我身后响起:“就是他自己放的,想搅黄你家店的生意!”
众人哄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我心中微微得意。
那人见栽赃不成恼羞成怒,拎起拳头就朝我砸过来,我来不及躲闪眼看要被他打到,忽然身旁凭空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握住那人的手腕,反拧住他的胳膊伸至背后,疼的那人哭爹喊娘连连求饶。
最后他保证再也不来找我麻烦,救我的人才放他走。
这场闹剧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对于他俩的相助我很是感激,于是邀请他们坐下喝杯茶。
女子爽快的同意了。
我从柜子最底下取出珍藏的雨前龙井,这是我留给自己喝的不舍得卖,价贵也不会有人来买,可他们既然是我的恩人,这点子茶叶算得了什么。
女子轻嗅着茶香,看起来很满意,端起来尝了尝道:“这茶真香,比咱们的好多了,哥哥你尝尝。”
她身边的男子原来是她哥哥,我还以为是她夫君呢。他抿了一口也笑了:“是很好,老板,你这小茶馆里怎么有这么好的茶?”
我得意道:“我是中原人,这茶是我从中原带过来的,在这儿可买不着。”
我没骗他,这儿确实买不着。
各地贡品,每年要挑最好的进献给宫里,其余的才会在市场上卖,而王府也会得到不少贡品。李长季好酒好茶,我就经常偷摸带一些好茶叶出去送给他,他一个人喝不完,又把这些分了些给我。
所以我手里的这些茶叶,算是皇家贡品,一般茶贩子是没有也不敢贩卖的。
西凉的茶叶全靠中原茶贩子,他们当然没有喝过。
“你果然不是我们西凉人,看着就是中原人的打扮,诶,你叫什么名字?”女子问道。
我说:“我叫宋卿言,你叫我五娘就行。”
女子微微不解:“五娘?”
我说:“我们中原人家的孩子,在家都称呼排行,我在家排行第五,家里就叫我五娘,如果是男孩,就叫五郎。”
女子思索一阵笑道:“我明白了,那我在家排行第七,要是按你们中原人的叫法…就叫七娘了?”
我哈哈大笑:“你可真聪明。”
她也仰头笑了起来,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还高兴地轻拍了下桌子,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眸深邃鼻梁高挺,肤色比我白了不少,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如同宝石似的漂亮,像沙漠里的小红狐一般灵动。
过了一会她终于笑够了,很高兴的跟我说:“我叫康米娜,是西凉七公主,这是我四哥康英。”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难以置信道:“你是公主?”
康米娜自豪的点点头,琥珀色的眼睛映照着朝阳闪着清冷的光泽,好看的我几乎要睁不开眼。
“所以你要是在这儿受了欺负,随时来找我,我帮你收拾这些坏人。”康米娜道,“我喜欢你的性子,喜欢和你说话,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就算我不在王宫里,你找我四哥也行,他也会帮你的。”
康米娜用胳膊肘怼了怼康英,康英反应过来也急忙答应,他们兄妹二人真是有趣,我指一指门口的两匹马问她:“你是要出门吗?”
她点点头,神神秘秘的对我说:“我听说往西三十里地的沙漠绿洲有一处极美的泉眼,到了晚上,在月光的照耀下能变成甘醇的美酒,我想去看看。”
我往后仰了仰身子疑惑地看着她,这种骗人的鬼话我都不会信,她堂堂西凉公主还能听信这等谣言。
不过我还是很捧场,装作好奇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信誓旦旦点头,“阿言,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们去看看吧。”
我迟疑道:“我还得赚钱养活自己呢…”
康米娜大方的从康英的荷包里掏出一小小块银子给我,大手一挥道:“今天所有的茶钱我包圆了,这下总能和我去了吧?”
说实在的要是放在从前,过惯了王府养尊处优好日子的我哪会把这点小钱放在心上,可现在是自己挣钱养自己,何必跟银子过不去,于是我很不争气的关了店门,牵着马跟七公主走了。
虽然她是公主,可我也做了一段时间的王妃,加之常常进宫见太后皇后和诸位公主,见多了地位尊贵的人,对她的身份习以为常,她见我不因为她的身份而阿谀奉承刻意讨好,反而对我更加亲近了起来。
我心里轻笑,地位尊贵的人面对的都是卑躬屈膝之辈,满尽恭维之词,想必是很喜欢和寻常人说话的。
比如她这会正大剌剌的问我:“阿言,你是中原人,为何要到我们西凉来?”
我直言不讳道:“我嫁过人,我从前的夫君不喜欢我只喜欢小妾,他的小妾怀了孕,我不想看他们恩爱,所以自己写了和离书,来了西凉。”
康米娜仿佛是被我的话吓到了,连用来挡风沙的纱巾差点被风吹跑都忘了抓,她张大了嘴,傻愣愣道:“你居然嫁过人…那你也是真够厉害的,自己写了和离书就偷偷跑了…”
中午的日头毒得很,我几乎睁不开眼,皱着眉看她:“是啊,我还怕他哪天来西凉把我抓回去,我可不想再跟他过日子了。”
康米娜骑在马上想了一阵,爽朗地笑起来:“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我要是嫁人,一定要嫁自己喜欢的人,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才不要每天面对不喜欢的男子,那可真难受。”
她口中这样难受的日子,我在王府过了一年半。
西凉早晚温差大,中午还晒得要命,下午刚到酉时天气就凉了起来,天色将晚,可康米娜说的那个会变成美酒的泉眼丝毫不见影子,我又饿又渴,只能闻到空气中沙尘的味道,带来的水早喝没了,我垂头丧气地问她:“到底多久才能到啊…”
她心里也没了底,带着询问的眼神转头看向了康英,康英正从嘴里呸呸出几粒沙子,闻言拿出羊皮地形图看了看。
“还有十三四里…”康英皱起了眉头,“再走走吧,往前走看能不能找到水喝。”
康米娜“啊”一声不满地夹了夹马肚子,催着马快走。
我可真冤枉啊,好好做着生意就被拉了过来寻找那个传说中的泉水,顶着大太阳走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找到差点渴死。
我问康英:“你不是王子吗?”
又转头问康米娜:“你不是公主吗?”
康英不解的看着我说:“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他还问我怎么样?
我朝他喊道:“你们俩为什么不带着护卫来,要是有护卫我们就能带更多的水了,不至于被渴死吧…”
他瞟了眼前面气鼓鼓的康米娜有些心虚:“我们俩是偷偷跑出来的,当然不能带护卫。”
他说的有些道理。
如果每次出来护卫都要跟着的话,我肯定跑不出上京。
要知道王府的府兵和各种护卫加起来都要两万多人,我变成苍蝇他们都能找到我。
但不还是被我跑出来了吗?
康英擦了擦汗:“你再坚持一会,等有水就好了。”
可快剩两三里的时候我就坚持不住了,小腹疼的厉害头还一阵阵的发晕,眼前跟有星星乱飞一闪一闪的。
还没等我喊人我就掉下马一头栽进了沙子里,沙子还有尚且温热,栽下去反而没那么难受。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