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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寡妇问仙(1 / 1)

花影扶疏,圆月高悬。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夜。按人间黄历来看,诸事皆宜,尤宜嫁娶。

重妩曾无数次悄悄在心底描摹自己出嫁时的图景——花好月圆,凤冠霞帔,良人如许。

而今她终于得偿夙愿。

只是此刻,那猩红嫁衣在血泊里晕成暗色,红烛炸开最后一朵烛花,憧憧光影黯了下去。

她摊开手心,洇洇地往下淌着血。温热的液体淋漓溅落,落在跪在地上的少年额上,不知是血是泪。

重妩俯下身子,轻轻抚了抚那少年惨白的脸。

“真是一条好狗啊。”她绽出一个诡丽的笑,指尖覆上掌心匕首,“为给那位虚伪至极的帝君卖命,你竟在本座身边演了这么多年戏。事到如今,本座已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心,哪句话是假意。”

那少年身下血流成河,早已奄奄一息,却还强撑着一口气,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却在触及她衣袖的那一瞬颓然垂下。

“仙界之人,虚情假意。”她笑意更盛,“可笑的是,本座居然信了你。”

少年气若游丝,声音已轻得几不可闻,似是用了全身力气才挤出一句:“阿妩......我对你......”

重妩微笑,蓦然用力,那只匕首已深深插进少年心口里。

“不必多言。你我从此,死生不见。”

——

......好冷。

“姑娘!姑娘!”有人在她耳边声声唤。

重妩缓缓睁开眼。

眼前漫天飞雪。她恍了恍神,见身前有一着青衣的小仙童扶着她,正伸手探她前额,忧心忡忡道:“姑娘,你在这雪地里跪了太久,方才体力不支,晕过去了。我看你有些发热,不如先带你回玉清宫歇一歇罢?”

重妩只觉灵台正渐渐恢复清明。她定睛往身下瞧去,见自己跪在石阶上,双膝深深陷进雪层,怀中还牢牢抱着一副牌位。

小仙童目露不忍。

这女子已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早已冻得面无血色,穿得也是件缟素麻衣,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农户女。

只是寻常农户女哪会有这般好的颜色?肤光胜雪,殊色绝艳,一双蛾眉轻轻蹙起,似泣非泣,楚楚可怜。小仙童虽非凡夫俗子,却也忍不住对这弱柳扶风般的美人生出恻隐之心。

他见那女子神情恍惚,又道:“姑娘,掌门师尊尚在闭关,你若当真要入我宗门,待掌门出关后再来也不迟。眼下你受了寒,先随我回玉清宫罢。”

重妩终于想起来了。

这里是天下第一大宗——逍遥宗在人界的仙府,玉清台。

她是来这儿拜师的。

那小仙童见她不答,以为她发热严重得神志不清了,直接将她架了起来。重妩一个踉跄,小腿处一阵酸麻,倚着那小仙童蹒跚走了几步,听他温言安慰道:“玉清台虽不留外客,但断断没有放任你一个弱女子晕倒在雪地里的道理。你且随我回去休养几日,病好了再说旁的事。”

重妩见那小仙童一脸怜悯地望着她,索性配合地作出一副柔弱无骨的娇怯模样,身子绵软地半靠在那小仙童胳臂上,柔声道:“多谢小仙君,小女子感激不尽。”

那小仙童脸一红,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是我师兄派我来的。”

重妩柔婉地点点头:“那也多谢小仙君的师兄了。”

说罢,她干脆利落地双眼一阖,装晕过去了。

——

再睁眼时,她已躺在一处软榻之上。

床帐上悬着的纱幔被晨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微光刺得她眯起眼。

方才只是装一装晕,谁料这几日跪得太久,竟一不小心真睡过去了!

重妩四周张望一圈,见窗外雪下得愈发紧,漫山遍野的青松覆了皑皑白雪,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她正赏着山中美景,一片静默中,忽有一个阴柔女声响起,幽幽道:“堂堂妖族至尊,竟扮作个小寡妇,还在逍遥宗门外跪了三天三夜,就为求那掌门收你为徒。重妩,你不嫌丢人?”

重妩唇角的笑意骤然凝固。

她见房门紧闭着,遂从袖中摸出一面铜镜来。那铜镜四周白雾缭绕,重妩轻抚那镜面,镜中倒影忽得扭曲,浮现出一张人脸来,只是那张脸笼罩在白雾之下,看不分明。

方才正是那镜中人脸在说话。那人讥讽道:“再怎么说你也是一界之主,曾经也算六界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居然为了拜入仙门跪在雪地里,若是被妖界之人知道了,你身为妖皇的颜面何存呐?”

重妩低低叹了口气:“本座也是情非得已。”

她也不想啊!

关于她为何要放着好好的妖皇不做,却又是大费周章、又是自贱尊严地跪在玉清台求那位逍遥宗掌门天机真君收她为徒么......这还要从三百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

三百年前,她尚是威震四海的妖族至尊。本来她吃喝玩乐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不料一日她出游时,捡到了一个重伤濒死的凡人少年。

重妩一向觉得自己是位宅心仁厚、慈悲为怀的妖皇,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将这少年捡了回去。见这少年奄奄一息,于是她理所当然地为他治好了伤;见这少年醒来后体弱多病,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教了他护身的剑法;见这少年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于是她......理所当然地与他成了亲。

如果在凡间的话本儿里,这便是一个善良妖皇拯救凡人少年最终两情相悦终成眷属的美好故事了。可惜,这故事的结局却并不尽人意。

她与那少年成婚的当夜,方知晓这少年根本就不是什么孱弱凡人,而是仙界之主、紫霄帝君派来潜伏在她身边,伺机给她种下上古禁制的暗探。

他成功了,当然也死了。不过,总归是光荣完成使命了,死得辉煌,死得不亏。

而重妩作为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如此简单地暗算成功的妖皇,就因为成了个亲,身上就被种下了无法可解的上古禁制,从此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天早晨醒来就突然暴毙,或者更糟,法力全无。

不光如此,她在六界中的名声也彻底从威名赫赫的妖族至尊,沦为了为情陨落的恋爱脑!

这就更是一件不知从何而起的传闻了。

自她五百年前破了封印而出后,六界到处流传着关于她这位妖皇的传言。不过,由于她长年累月足不出万妖朝圣殿,六界中几乎无人见过这位妖皇的真实面容,也几乎无人知晓她的真名。

关于妖皇,流传最广的一则传闻,便是说这位妖皇是一位英俊潇洒的郎君,万年前被神仙二界敕封为崇武星君,但因为非作歹、祸乱六界,最终被天神羲和以神器日晷封印万年。

总而言之,六界中对她的评价大体上还是比较认可她的实力的。

然而三百年前,六界中忽然流传起妖皇娶妻的逸闻,江湖上到处盛传着这一双爱侣的各种传说,比如什么上元灯节妖皇为妖后在忘川放了千盏莲花灯啦、什么妖皇为博妖后一笑燃冥府鬼火作烟花啦、什么妖皇为妖后在寸草不生的妖族圣地无间墟种下紫藤萝花啦种种。有人说,这位妖后是一位艳极无双的绝色佳人,妖皇对其视若珍宝,真真是教人艳羡无比,想一睹这位妖后真容。

结果还没等那些人一睹妖后真容,又流传出一则秘闻,说那位妖后被仇家暗算,受了致命一击,不幸魂飞魄散了!

而妖皇因心痛爱妻之死,走火入魔,就此陨落!

六界之人皆扼腕叹息:谅那妖皇一族至尊,一世英名,竟对爱妻如此情深义重,落得个为爱殉情的下场!

对此,重妩只想说:一派胡言!

她的确是走火入魔了,也的确是灵力暴走了,不过和什么为爱殉情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三百年来她不过是在到处想法设法寻找解除身上禁制的方法,然后趁那禁制还未发作前,赶快把它从身上剔除罢了。

和什么为情疯魔的恋爱脑有什么干系啊!!

不过这三百年来日夜搜寻,还真教她寻到了解除上古禁制的办法。

那就是——拜入仙宗,渡劫成仙!

没错,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原因嘛,是因为仙门修士渡劫成仙的地点,是在一处名叫九劫问心阵的上古神阵之中。传闻这阵法乃是由数万年前,神界最后几位陨落的天神以毕生法力凝结而成,可护六界太平。

而这九劫问心阵,还富有通灵涤净之效,世间任何无药可解之毒、无医可治之伤、无法可解之术在此阵中皆能化作虚无。凡人飞升成仙,去凡身、得仙躯,需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在这阵法中洗濯一番。

因此,重妩决定暂将体内妖力封印,扮作个凡人修士拜入天下第一仙宗修炼。等到有一天她在这阵眼中渡劫飞升,禁制自然而然便解除了!

多么完美的计划啊!

她将这个中缘由娓娓道来,说与那铜镜中人听:“......总之,这就是我的计划。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十分机智?十分神妙?”

那镜中人默了半晌,道:“......好迂回的方法。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那紫霄帝君抓起来,逼他为你开阵。”

重妩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我体内禁制就是他派......给我下的,他如今以为我死了也就罢了,若我真的堂而皇之地跑到他面前,谁知道他会不会用这禁制突然让我爆体而亡?再不济,那紫霄若是有几分气性,万一他死也不肯开阵,非要与我同归于尽怎么办?”

镜中人无语凝噎,又道:“......额,那你为什么又要扮成个寡妇啊?”

重妩得意洋洋地扬起一边眉,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位逍遥宗掌门天机真君,可与那心机深沉的紫霄小儿不同,他乃是天上地下第一号的大善人,天天不是在闭关,便是在下界斩妖除魔——也就是你我。每当他路遇什么身世可怜的小儿,譬如父母双亡的孤儿或是覆国遗民之流,定是会带回逍遥宗中,安置为座下弟子。”

镜中人恍然:“你还真是深谙他的收徒之道啊。”

重妩点头。

不就一个字吗?

惨。

越惨越好。

于是她非常愉快地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个“丧夫后夫君托梦求我来仙宗拜师”的未亡人形象,辅以她那张最具欺骗性的面容,再加上精心设计的楚楚可怜的神情——不信那位天机真君不肯将她收入门中!

她正欲再言,忽听门外有人交谈声,连忙把铜镜揣回怀里。只听那小仙童正对着什么人絮絮念叨着,听起来十分担忧:“......那位姑娘身子骨弱,又在雪地里跪了三天,到现在都还昏迷着。大师兄,能不能劳烦您与师尊通报一声,就收了这位姑娘入宗门罢!”

重妩心下一喜:这波装晕装得好!这小仙童果真给力!

却听又一个陌生嗓音淡声道:“......此举不合门规。待那位姑娘醒了,便将她送下山去吧。”

这声音如玉石相击,清冷疏离,携三分孤傲之意。重妩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

哪来的小杂种坏本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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