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缮呼吸逐渐均匀,应当是睡着了。
窈窈看着他山峦般的侧颜线条,第一次感觉到他的不可理喻,别看这人平时正儿八经,说到做到,但借着醉酒竟能这么无赖。
看来,他早就知道卢氏是她外家。
可他不肯与她交谈,窈窈也无法叫他起来,心道第二日等他醒酒了,她再问他的范阳之行。
结果第二天,等窈窈起来,李缮早走了,榻上也铺得平整,郑嬷嬷说是才寅时就走的,精神奕奕,半点不像昨夜还与将士们喝得醉了酒的。
窈窈咬咬嘴唇,脸颊微鼓,郑嬷嬷屏退左右,让新竹看着门窗,小声问:“夫人,可是怎么了?”
窈窈方小声说了李缮的醉话,郑嬷嬷一惊:“莫不是,要对卢氏做什么?”
窈窈:“我正是想和他说明白些……虽然我不曾答应馨儿请他出兵解围,但如果他帮了叛军,卢氏的日子更不好过。”
那到底是窈窈外家,外祖母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谢李成了姻亲,李缮若要对卢氏出手,至少要和她讲明,何况以他的能耐,去调停其中矛盾,也是绰绰有余,就看他要怎么做。
她对郑嬷嬷道:“今日使节相见,嬷嬷替我找身合适的衣裳。”
……
李缮一大早去雁门郡周边巡查,作为抵御北胡的天下第一关,雁门郡屯兵一向都有两万以上。
李缮检阅了一些精锐的演练,得知汉、胡使节已经见上,他自己是不急,骑着马跑了一圈过过瘾,才回城内。
他下马解了锁甲递给亲兵,就看窈窈候在大帐外,朝他一笑,日光下她肌肤雪白,眉眼细腻温润,如玉雕如绝世画作,美轮美奂。
李缮脚步一顿,随后朝她走去,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窈窈道:“一刻钟前。听闻汉胡交接,我有些想瞧瞧。”
李缮笑了:“也是,一路过来你都没见过那拓跋氏,等等,就在城外交换拓跋氏,你是来对了。”
他口吻松散,窈窈走在他身后一步,斟酌了一下,问:“夫君可还记得昨夜所说的……”
李缮回眸,忽的打断她的话:“你要骑马的话,雁门郡女子擅骑射的多,可以让人陪你骑。”
窈窈无言,李缮生硬地转了话题,分明是也记得昨晚他透露了什么。
李缮看她垂下长睫,不再说话,心里也蓦地溢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强自挪开眼眸,范阳之行定下来了,结局不会再有改变。
像上回稀里糊涂听了她的劝,放道观佛寺一条生路的事,断不会再发生了。
…
雁门郡城门外,胡人和大亓的使节相见,大亓的使节是王家子弟,跟着李缮的第一支队伍北上,拓跋骢也在那里,所以窈窈一路上并没有见到。
王使节交上誊写好的文书,胡人为表诚意,早已让人拉着当初谈好的贡品,就停在雁门郡外。
窈窈与李缮站在城墙上,一车车贡品之中,还有一个女子,女子头戴抹额帘子,身穿皮制胡服,模样俏丽,她就是胡人送来的公主,是可善王的女儿,要与当今十岁的小皇帝做妃嫔。
公主一直紧紧盯着城门,等到一个戴着长枷、手脚铐着铁链的男子,从城门后走出来。
李缮:“那就是拓跋骢。”
窈窈瞧过去,被俘虏数月的拓跋骢虽不至于蓬头垢面,也形销骨立,面容颓废。
那公主用胡语惊喜地叫了一声,率先骑马冲了出去,跑到拓跋骢面前下马,拓跋骢脖子上长枷刚被取下,她抱住他哭了一声,骤地亲吻上去。
城墙内外围观的汉人女眷皆惊惶,早听闻胡人奔放无礼,却不曾想,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
窈窈也赶紧垂眸,默念非礼勿视,突的发觉李缮一动不动,她犹疑了片刻,悄悄抬眼看了下李缮。
李缮缓缓抬起眉头,目光直白,仔细看着那对亲吻中的男女,面不红,心不跳。
窈窈:“……”李缮这般不避,她竟也不意外了。
自然,李缮不觉得他这么看有何问题,他又没逼他们在这么多人眼前接吻,他们这么做就是不怕被人看,再者,这倒也是李缮第一次见人接吻。
在十三岁正是知人事的年纪,他就上战场杀人了,江南萧家军内军纪也不严,有老兵爱讲一些荤话,但李缮没记错的话,那老兵前一天讲完,后一天他就在死人堆里看到了他的尸体。
迄今为止,他从没有半分风花雪月的旖旎心情,何谈考虑这些。
须臾,他垂眸看向窈窈,而窈窈早已收回目光。
这一吻没有很久,一会儿就分开了,王使节气得不轻,直说:“胡人此举意在羞辱大亓!岂有此理,方才却没能来得及阻止……”
李缮冷笑了一下,道:“嘴长他们身上,你去阻止,站他们中间?”
一旁辛植、杜鸣低头,不敢笑。
王使节被说得十分尴尬,但是他就是再气也只好罢了,惦记起上贡之物:“贡品还得南下,我这就告退,必给侯爷记一大功。”
李缮做了个请的姿势,没再说什么。
押送完拓跋骢,李缮还得去范阳,此行当然没知会旁人,甚至包括父亲李望,对外,李缮假做留在雁门郡巡边,底下办好了过所等东西。
“将军到时候伪做萧家的游学子弟萧檀,因此,身边带着军兵马匹。”
范占先说完一些事项,又有些想劝李缮,只是李缮铁了心,加上此行应当不是很危险,便也作罢,又劝了一句:“若将军扮做萧家人,最好带着个世家子弟,我可与将军一道前往。”
李缮麾下得用的世家子弟,除了范占先,其他是一个手数得过来,也各自有事。
李缮拿着抄写萧家身份的过所,若有所思,道:“不用了。”
…
酉时,天色还亮着,李缮回到郡守府别院,此时,窈窈还坐在窗边,就着天辉余光与烛火,纤纤指尖理着一团丝线。
不知道她的婢子说了什么,她笑得眉眼弯弯。
见到他,她自然而然敛了笑意,道:“夫君。”
李缮淡淡“嗯”了声。
晚饭的时候,李缮突的道:“过几天,我要去幽州。”
窈窈箸头一顿,她低头吃饭,没说什么。
李缮:“……”
他都想好如何应对窈窈提起卢氏的事,结果她却一声不吭,他也沉默下来,这一沉默,就到了吹灯的时候。
李缮躺在榻上,闭上眼睛。
窈窈也盯着床帐愣神,今夜好像回到了他们之前刚成婚的夜里,或者更甚,因为,她也不说话。
她不是故意这么做,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总存着希望能撼动李缮的决定,到头来,也是自己难做,她能保身已极好了。
于是,窈窈闭眼歇息,别院房间很安静,能听到外头随着春来而起的虫鸣,一声长过一声。
不一会儿,窈窈翻了个身,她想喝水。
她轻声起来,先是看了李缮那边的方向,黑漆漆的,他应当是睡着了,她不好叫郑嬷嬷或者新竹进来,便就着窗外幽微的月光,摸到桌边。
倒水,喝了几口后,她解了渴,轻轻放下茶杯,然而转身回去时,她不小心踢到一把椅子腿。
窈窈:“唔。”
钻心的疼从脚指头传递过来,她忍不住轻轻吸气,皱起眉头。
突的,榻边传来一声沉沉的询问:“怎么了?”
窈窈缓过那阵疼痛后,喘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不使力,缓缓走回床边躺下。
李缮已经坐起来了:“我问你怎么了。”
窈窈合上眼眸,声音又轻又软,喃喃:“远呢,听不清。”
李缮:“……”
房中归于安静,窈窈以彼之话还施彼身时,心跳略有些快,她并不是那种非要争个短长的人,按说,李缮主动搭话,她会顺着台阶下,只是她今天不想。
或者说,其实她也生气了,虽然不是那么激烈,但谁让李缮之前先假装听不见的,加上踢到脚趾的郁闷,这股气就这么发出来了。
至于往后要怎么办……她也还没想好,只是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她下意识睁眼,刚要起身,李缮动作极快,已经走到了她床前,他抬腿屈膝踩在床沿,一只手撑着床,俯身:“现在呢?”
他朝她压过来,炽热的鼻息吹拂在她面颊上,几乎将她环绕:“够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