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咬着“夫君”二字,带着一股劲劲儿,窈窈终是轻轻一笑,她眉眼弯弯,道:“嗯,满意的。”
李缮看着窈窈。
窈窈似乎总是笑着的,但是今夜,天上不见了的漫天银河,却好像流进她的眼睛里,光泽星熠,勾着的唇瓣,在光下漾开几分水色。
他目光轻闪烁了一下。
……
天阳观被烧,五十余名道士还俗,既往没有缴纳的税款不咎,然而,将来与旁的百姓一般,不免兵役,不除税款。
这事在上党郡内,引起一阵议论声潮,夹杂着谴责、唏嘘等,其余道观和佛寺见势头不对,夹起尾巴做人,坐等李家放松管辖。
就在所有人,包括李望在内,都认为此事落下帷幕时,夜色里,辛植擒着火把,一挥手。
军容严肃的士兵们步伐整齐,围住了一座寺庙。
那看门的和尚刚睡醒,一瞧这情况,两股战战:“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辛植笑眯眯的,说:“奉将军之命,彻查寺庙,以防窝藏案犯!”
与此同时,许多座道观、寺庙,也被士兵围住,发觉不对,伺机想跑的道士僧人,也都被抓住,按在了地上,一时,呼救声不断。
…
这几日,李缮忙得没了影儿。
一开始,窈窈不见他,以为他处理好刺杀的事,又北上押送胡虏了,结果隔一天,她早上起来,就能看到榻上被睡皱的痕迹。
新竹说:“侯爷子时三刻回来的,过了寅时就走了。”
窈窈才睡醒,朦胧的水眸浅怔,花了一会儿,她迟缓地反应道:“……好早。”
新竹也纳闷:“对啊,精神奕奕得很。”
睡眠一事因人而异,窈窈一睡就要睡足够才能好的,除非第二日有急事,譬如上次来并州,因李缮非要赶路,不得不寅正起来,她才能接受早起。
若没急事,骤然弄醒她,让她睡不够,她也是有点小脾气的。
因此,她打心底佩服李缮,睡最少的觉,做最忙的活,却一日赛一日的精神。
洗漱过后,窈窈先去看了下郑嬷嬷,这几日郑嬷嬷肩上伤口好多了,人也闲不住,就想回来服侍。
窈窈好生劝了两句,她才肯在床上再歇歇。
郑嬷嬷心里头,还惦记着一件事:“侯爷什么时候送夫人回洛阳呢?”
窈窈道:“他忙,得等押送了俘虏。”
李缮押送俘虏都还没做完呢,而李望身为并州刺史,更抽不出身,送她与钱夫人二人回洛阳的事,便暂且这般。
左右路程远,出行总是不方便的,在并州多待一阵子也是情理之中。
郑嬷嬷点点头,不是她存心让窈窈夫妻二人分居两地,是大亓律如此,守边将士之妻离得久了,遭人诟病。
见郑嬷嬷吃下一碗粟米饭,窈窈才从倒座房出来,她带着新竹,穿过甬道,去东府给钱夫人问安。
钱夫人不在,婆子领着窈窈往后头走,道:“夫人在库房呢。”
刺史府的库房,也是沿用前任官员的布置,是单独隔开的,墙面是夯土砌的,为防火,没用半点木材,有两道门,架子、箱子齐全,不过里头寥寥,空荡荡的。
窈窈刚过去,就看到钱夫人一脸痛心疾首:“为什么没有金银珠宝?李旺不是一方大官么?”
管事的冯婆子管着一把钥匙,奉上库房册子,对钱夫人说:“好的赖的都存不住,要么贴军务,要么赏给下面了。”
见到窈窈,钱夫人勉力控制住表情,清了下嗓子。
她开库房,除了想清点资产,还有要入库一些东西,这是这几日,各郡守夫人送来的土仪,有簪钗,丝绸,茶叶,香料等。
钱夫人把窈窈叫来,就是分它们:“那些东西,是那个谁,哦,雁门的王夫人送的,说是给你的。还有这个顾渚紫笋茶,也是你的。”
前朝禁酒,加之清谈等文人雅士推崇之活动,茶逐渐成了一种高雅之物,好茶叶,动辄上百两银子。
钱夫人眼里闪烁着实诚的渴望,窈窈也不吝于这点东西,回:“夫人交给母亲,自是母亲替我收着。”
钱夫人立即乐不可支:“行吧,我就勉为其难收着吧!可别到头来,你说我没告诉你实话。”
新竹瞥了一眼,就这些东西,她家姑娘还不一定看得上呢,谢家就是这几年蛰伏起来,日子也没短着姑娘们的。
正说着,两个婢子抬着箱子放下。
钱夫人问:“这里头是什么?”
冯婆子:“这是一把琴,名叫‘鸣竹’,郭夫人送的。”
郭夫人便是上党郡郡守夫人,这郡守是五年前郡城破后,洛阳新派遣的官员,不过他对李家父子从无二心,郭夫人对钱夫人和窈窈,也十分尽心,礼物也挑好的送。
钱夫人一听说是琴,就没了兴致,摆摆手让收起来,窈窈却问了一句:“母亲,可否让我看看这把琴?”
窈窈的嫁妆里,有一把古琴,名为“惊鹊”。惊鹊鸣竹是姊妹琴,都是蜀地娄氏所制,娄氏琴素有选材良,音色通九霄之美名。
窈窈喜爱惊鹊,从前在洛阳,闲时在家,也常抚弄惊鹊。
此时,她的嫁妆停在洛阳李府,惊鹊自然没在她身边,得知鸣竹在眼前,她便是再温慢的性子,也忍不住问一声。
好在如她所料,大部分时候,钱夫人没那么难说话,钱夫人没有犹豫,说:“行,你拿。”
于是取出鸣竹,搁在案上,那琴身与惊鹊有九分相似,再一拨弄琴弦,声儿泠泠如泉,收音铮铮如剑器出鞘。
窈窈弹了一小段《散云曲》,钱夫人虽然听不懂宫商角徵,但胳膊上浮起了一小粒一小粒疙瘩,心中只觉震撼,又觉得妙极。
弹两下过了下瘾,她没有贪恋,便收手了。
钱夫人还有些缓不过神:“原来你还会弹琴……哦,你是世家女,是该会的。”
窈窈道:“母亲若喜欢,日后我弹给母亲听。”
钱夫人心中是觉得好听,只是,她从前在洛阳宴席上闹出过笑话,便不置可否:“以后吧。”
实则心里便想,回头问问李望这琴值多少,要是没那么贵,给窈窈用也不是不行。
一旁,新竹悄悄看了窈窈一眼,细说起来,《散云曲》是当年卢家表兄游学,客居谢家时候,教给十二岁的窈窈的。
窈窈爱琴,弹的时候没多想,但如果教旁人知道,许是不太合适。
新竹叹口气,罢了,那卢家表兄远在范阳国,本也应当是再也见不着的。
众人仍沉浸在袅袅琴声余音中,突的,李阿婶跑过来,一边喊:“不好啦不好啦,郎君又在前堂和老爷吵起来啦!”
…
日光晒到窗户上方胜纹,在地上投出一片明明,李缮站在光亮里,日光似镌进他眸底,他两道浓眉间,溢出几缕淡淡的戾气。
李望来回踱步,心头沉重:“谁让你动道观寺庙的?”
李缮一笑:“我自己。”
此次围剿道观佛寺,李缮先斩后奏,麾下将士齐心,李望竟然等到今晨,才听到风声,他指着李缮,直呼他大名:“李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缮:“自是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既烧了一个天阳观,应乘胜追击,错失机会,则往后再无机会挟制道观佛寺。”
他对李望道:“父亲,毁这一道观,不能除我心头恨!”
李望大惊。
心头恨,恨的是谁?是世家。这么多年,李缮一直不能忘怀祖父之死。
他的手在颤抖,对李缮道:“你竟要动摇世家?你竟妄想能动摇世家?”
李缮不再说世家,只说:“高门无德,垄断道佛,令真心向道佛者皈依无门,我只是欲灭这样的道佛。”
李望:“你断了郭氏那些世家的活路,必定遭恨!”
李缮勾勾唇角:“取不了我性命,他们再恨我也没用。”
青年正当年,他身形高大,已经比李望高过一寸,斑驳的日光,描摹青年英俊的侧颜,熠熠双眸里,是李望没有的雄心。
李望冷静下来,难道,他真是如他所说,老了么?那往后,还有谁能管得住李缮?
就听李缮低声道:“父亲,请继续发怒。”
李望闻歌知意,李缮连他的反应,都算计在内,因为窗外,有好几个婢子男仆,悄悄打量着屋内的争执。
这些或多或少,是世家乃至洛阳的眼线,为降低他们的防备,即使李家早知这些人有问题,还是放着,也是为了像今日这样的场景。
只要他和李缮表现出不和睦,世家们会被安抚住,这一招,诚如前朝盛传的公瑾打黄盖。
李望骑虎难下,只能按李缮所设想,他大叹,只好抽出腰带,继续“怒”道:“你今日少不了一顿打!”
…
窈窈和钱夫人赶到时,便看到李望打李缮。
钱夫人没多想,她“呀”了一声:“快别打了!”
李望没停下,李缮抬眼,便看跟在钱夫人身后的窈窈,小小后退了一步。
窈窈却是头一次见这场面,那腰带镶着玉的,“咻咻”声,全落在李缮手臂上,李缮正好穿着素衣,胳膊上,隐约露出一道血痕。
她蹙紧眉头,眼瞳轻颤,白皙的小脸上褪了色,似乎屏住了呼吸,嘴唇紧紧抿起,漂亮的眼睛里流溢几分惊惧。
李缮目光骤地一顿。
李望的腰带再甩下来时,他抬手,一把攥住那腰带,将它从李望手里扯了下来,丢到了地上。
他道:“行了,别打了。”
李望:“……”
下一刻,李刺史是真怒了:“竖子!滚出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