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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等道观山寺多隐于山间,天阳观不例外,为方便香客走动,还用砂砾铺出一条宽阔平缓的大道。
李府马车沿着砂砾路朝上驶,步入一片清幽竹林后豁然开朗,天阳观一斗三拱,屋檐微微上翘,彩绘颜色丰富鲜丽,香烛气息厚重,半点不输洛阳的道观。
钱夫人和窈窈下了马车,有个脸嫩的小道士上前,行抱元守一礼,道:“钱居士、谢居士安。”
进了道观叩拜,上香过后,林氏跟小道士说:“昨日我叫人上来说,今天要请高道长算算命理。”
小道士:“高道长正等候诸位居士。”
先前在马车里,林氏提醒过钱夫人时时打点,钱夫人也早就习惯了,从袖子里拿出一袋碎银。
大亓铜铸货币多有瑕疵,银子更受时人喜爱,小道士高兴地收好碎银,引着钱夫人几人到后厢房。
房中摆着太极八卦,高道长着黛色道袍,盘腿坐在胡床上,他年过五十,白发却还没李望的多,长髯飘飘,颇有仙家风范。
窈窈随钱夫人坐于蒲团,林氏对那高道长略显殷勤:“道长,这两位就是刚来刺史府的主母。”
献上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张。
高道长掐指算,钱夫人见他态度清高,着实不似俗人,心里已经信了五分。
须臾,高道长盯着窈窈,“这位居士,本是不该嫁进李家的。”
钱夫人惊讶:“如何看出?”
高道长:“她面额圆满,紫薇星旺,却有两个夫妻宫,是为重婚,一强一弱,应是原有一段姻缘,被干扰了。”注
钱夫人咋呼:“还真有些准,那我呢?”
见高道长要给婆母批命,林氏和方巧娘不主动回避,窈窈却不爱听人隐私,主动起身,离开后厢房。
郑嬷嬷在窈窈身侧,问:“这高道长可是真有些本事?”
窈窈摇头:“若有心去洛阳打听,就知道本来与李家定亲的,是我姐姐。”
再由此推断她的命理,并不是难事。
以李缮在并州的人心所向,这些道士僧人在他地界讨活计,定会悄悄收集他的消息,不求投其所好,但求无功无过。
所以,她并不认为那个高道长真有本事,相反,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窥视李缮,按他那样爱憎分明的性子……
他不可能喜欢道观佛寺。
窈窈直觉,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来道观。
虽然她对鬼神敬而远之,撇开其他,这里精心打磨的景致,还是值得游览观光的。
她精下心来欣赏,走进一条竹林小道,满眼碧翠,鼻端是竹叶清香,风吹动竹叶发出金石声,仿佛一瞬回到洛阳,与姊妹踏青。
郑嬷嬷也说:“这儿像极了你曾经和大姑娘去顽的山寺。”
窈窈轻笑了一下:“嬷嬷也还记得。”
从她离开洛阳到现在,也就小半个月,却恍若隔世。
突的,暗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刻意放轻步伐,却不小心踩到地上竹叶,格外突兀。
郑嬷嬷心生警惕,将窈窈护在身后,一边朝那地方看去——
竹林出来一个身穿道袍,生得有些粗圆的道婆,行礼说:“两位居士,过了竹林,就是天阳观的女道宫,可求子孙求姻缘,可请随小道去看看?”
不说这人出现得莫名,她请去的道宫,窈窈本就没打算去,在不熟悉的地方,最好不要突然变更行程。
郑嬷嬷看向窈窈,窈窈摇头。
于是,郑嬷嬷拒绝:“不必了。”
两人往回走,道婆追了几步,嘀咕着什么,窈窈和郑嬷嬷迎面见到钱夫人。
钱夫人带着随行的一个婆子,说:“你往哪去了,我可算找到你了。”
方才在屋内,高道长讲钱夫人的命理,钱夫人觉得句句在理,已经全信了高道长的话,被哄得不分东西南北。
又听高道长讲她如今虽只有一子长成,将来却能子孙绕膝,享彩衣娱亲之天伦。
钱夫人按按肚子,她的底子在九年前的大病里熬坏了,既然她不能生,那这天伦,就与窈窈有关,她就要把窈窈叫来听听。
钱夫人:“那高道长是个能人,你快跟我回去看看。”
窈窈要应钱夫人,道婆忙走到钱夫人跟前,说:“这位夫人可是要问子孙?又何必问高道长,须知高道长可是师承我师父。”
钱夫人被吸引住,问:“你又是什么人?”
道婆便将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一样说到子息,钱夫人不怕贪多嚼不烂,大手一挥:“成,那先去看看吧!”
道婆得了一小袋碎银,喜笑颜开,连声道谢。
可见道婆只是想抢生意,况且婆母笃信,窈窈便不扫兴,随着钱夫人翻过这小片竹林。
果然见到一座女道宫,却远没有天阳观那般气派,门扉落漆,草木疏于打理,十分寒酸。
钱夫人心里已经后悔了,但来都来了。
道婆将她们引进一座茅庐,请为上座,又一个瞎了半只眼的老妪,端着粗茶放了上来。
那老妪用剩下的半只眼睛,一直盯着窈窈,便是连钱夫人这般迟钝的人,都觉得不舒服:“哪来的婆子,快请下去。”
老妪低头奉茶,不声不响。
道婆解释:“这老妪许是没见过这般天生丽质之人,看傻眼了呢,”又称,“我擅看手相,可请夫人伸出右掌。”
到底是个老人家,钱夫人没再留心,只示意窈窈伸手,快快结束了回去找高道长。
窈窈伸手,那道婆抓着窈窈细白的手腕,专心致志看起来,骤地惊讶:“这、这是凤命啊!”
窈窈、钱夫人:“……”
正当钱夫人要骂她瞎扯,突然,那倒茶的老妪抬头,她目光狰狞,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尖刀,朝窈窈刺去!
变故突生,窈窈大骇,躲了一下,刀身擦过她一丝头发,齐齐切断。
老妪粗粝嗓音大喊:“谢狗贼!是你害得我全家战死,去死!”
郑嬷嬷忙扑过去制止,钱夫人的随行婆子也试着夺刀,扭打了起来,钱夫人也没见过这场面,缩到一旁惊叫。
混乱中,那道婆紧紧攥着窈窈的手,道:“少夫人快跑!”
她力气很大,拉着窈窈往门外走,窈窈被拽着走了几步顿觉不对,想要扒住门框,道婆将她双手都抓来,拉出去了。
郑嬷嬷看到这一幕:“夫人!”
可是那疯老妪不要命了似的发狂,力气大到恐怖,她两个婆子要按住她都难。
门外,道婆仗着膀大腰圆,一手剪住窈窈双手,迅速用一条绳子绑住。
窈窈抵抗不过,勉力压住发颤的气息,商议道:“道长莫要误入歧途,你若想要钱,我有,若想要其他的,李府也给得起。”
道婆说:“我能留你一命,已是良心发作了,你安心,你生得好,我尽量不让你受罪就是。”
不由分说,往窈窈后颈一拍,窈窈失去了意识。
……
当日从洛阳北上,李缮花半日把拓跋骢撵到玉川县,还能折返回去接母亲,他向来习惯这个速度行军。
不过这回,他虽没有下令急行,将士们却配合得极为默契,
等到中午开伙的时候,几个士兵蹲在一处,小声说:“将军才新婚,又得办朝廷的公务,朝廷真不是个东西。”
“要是我刚娶了媳妇,才不想出门呢,要是将来我媳妇怨我,我指定后悔。”
“是啊,所以我们动作得更快点,不能叫将军后悔。”
“……”
辛植咳嗽一声:“反了你们,嚼什么话呢?”
士兵们吓一跳,赶紧起身,便看将军就在他们身后,拱手:“将军。”
李缮不置可否。
辛植挥挥手,那些士兵才脚底抹油溜了。
李缮若有所思,冷笑了一下,问辛植:“你觉得,我会后悔?”
辛植哪敢乱送命,便道:“将军英明,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除了以前放跑了拓跋骢。”
今次李缮抓到拓跋骢,不是第一次,几年前就抓到过一次,一个世家子要和他争功劳,一着不慎叫拓跋骢跑了,他又气又悔的,直到现下方才出了口恶气。
听出辛植话语里的调侃,李缮踹了他一下。
杜鸣骑马过来,马还没停稳,他就从马上翻下来,直冲到李缮面前,喘着气禀报:“将军!夫人和少夫人在天阳观遇险!”
“夫人被刀刺伤,少夫人被掳走!大人请将军速速归去!”
李缮额角一跳。
辛植大惊,此话要不是杜鸣说的,他指定以为谁在耍人!在并州,竟还有人敢伤了刺史夫人,抢走少夫人?
他连忙看向李缮。
李缮面上阴云密布,缓缓攥起拳头,语气却平静得不同往常:“其余人原地待命,备马,杜鸣随我回去!”
辛植和杜鸣都不敢大喘气,赶忙安排下去。
李缮若心里有气,当场发出来就过了,相反,他现在的冷静,则是怒极必反,那团压下去的火,攒在他心口,只待喷薄。
……
窈窈是在一阵车轮摇晃里,恢复意识的。
她不敢睁开眼睛,先感知了下四周的环境,身下应该是稻草,车是敞着的,但她手脚都被绳子绑死了。
接着,她睁眼,将周围环境一一对应起来,看天色,现在距离女道宫出事那会儿,应该不过小半个时辰。
道婆驾着的是驴车,驴走得没马快,这个点,除非用飞的,否则肯定还没出并州。
窈窈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
突然,驴车停下,道婆下车,拿着稻草把子扫掉路上的车辙。
她回头看车上,窈窈早就闭上眼睛装睡,道婆叨叨:“洛阳来的贵女就是娇气哈,打一下晕这么久。”
窈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