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一打断,乔婉眠的腹稿就呼啦一下全飞走了。
那未及出口的第三桩,原是他比传言还要俊俏几分。
哼,原本想夸夸他的。不夸了!
什么坏了她的好事,她可听出来了,萧越就是觉得她想攀附萧虔。
乔婉眠瘪了瘪嘴,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自证,一着急舌头开始打结,“我、婢子和他……”
萧越原是看乔婉眠竟真的皱着小脸苦思他与传言的区别,随口逗逗她,见乔婉眠竟当了真,一副快要恼了的模样,干脆提点:“萧虔并非良配,你莫生出旁的心思。”
照萧虔这样折腾下去,他日后未必会看在二人还有那一丝血缘关系的份上留萧虔的命。
但话到了乔婉眠耳里,就是萧越依旧笃定她居心不良。
“没有!”
一急,心里的否定就喊出了口。
清叱声冲破云霄,在乔婉眠脑中反复激荡。
刹那间,风停了,鱼沉了,整个水塘陷入诡异的寂静。
小鸭也一声不嘎,缩着脖子躲到一旁。
乔婉眠浑身僵直,不敢回头看萧越的反应,心中懊悔不已。
没听过谁家丫鬟能凶主子。
乔婉眠悔不当初,腿肚子又开始打颤,抱着浆假装无事发生。
连血亲都能折断骨头的罗刹,仅用小指就能把她碾得粉碎。
漫长几息后,她还是决定补救一下。
乔婉眠回转身子,看都不敢看萧越,盯着脚可怜巴巴地解释:“婢子不是故意的,只是婢子真没那种心思。”
萧越没有回应。
她心头更慌,偷偷抬眼。
这一抬眼,便看到萧越单肘支颐,唇角微微弯起,眼中带着几分戏谑,一副“看你怎么圆回来”的模样。
乔婉眠后脖颈一麻,心里话顺着嘴就瓢了出去:“是真的,婢子绝不做人妾室,爹早答应我,日后给我招赘——”
坦白戛然而止。
更窘迫了。
还挺有理想。
萧越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有这志向,我反想敬你了。”
荷叶颤颤,芦苇悠悠,小鸭浮水。
乔婉眠恨不能化作蜻蜓,好躲开萧越目光。
奈何她只是个小婢女,丢了再大的人,也只能吭哧吭哧接着划船。
船桨彻底被捂热,乔婉眠也确实发现,萧越同想象中不同。
市井皆道他啖肉饮血,却不见他剑下从无冤魂。
而实际上,他也就是凶一点,说话难听一点,性格恶劣一点,并非传闻中那般嗜血无情,反而偶尔会流露出几分令人意外的温和与戏谑。
乔婉眠低着头,抠着船桨,絮语散入荷风:“大人……”
“是好官,更是好人。”
萧越神色微微一滞,面上那抹不自觉扬起的笑意淡去。
跟这个小丫鬟说得太多了,他才不需要旁人评判。萧越敲了一下船边小鸭的脑袋,冷冷道:“别太早下结论。”
乔婉眠乖巧应下,心里莫名萧越态度的转变。
小舟晃了晃,又上浮一截,她回头看去,萧越已经在不远处的湖心亭中。
可惜离得太远,看不见他耳垂被残阳染上的薄绯。
自从跟桑耳学会划船后,乔婉眠每日剥好莲子后都会去找她,恨不能永久挂在她身上。
担心萧虔报复,今日,乔婉眠抱着桑耳手臂求她同自己一道睡。
她坐在桌前,就着一盏小灯不甚熟络地剥着莲蓬,与桑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萧虔的无礼。
桑耳正握拳骂得起劲,突然响起敲门声。
二人一震,正忐忑间,刃刀嗓音裹着夜露:“乔姑娘,是我。”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乔婉眠松了口气,起身向外走,嘴里应声“来了来了”,却见桑耳一副心虚表情,将食指比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乔婉眠疑惑的眼神里,猫着腰钻进了空荡荡的衣橱,“啪”的一声将柜门关严。
诶?
乔婉眠压下疑惑开门,刃刀依旧有礼,“姑娘,今日的莲子可备好了?”
少女侧身示向花梨木桌:“就快剥完了,一会儿就给大人送过去。”
刃刀顺势进入厢房,停在门口道:“在下能在这等吗?省得姑娘奔波。”
乔婉眠偷瞥紧闭橱门,强笑道:“请。”
刃刀怎么都不坐,只贴墙立着,态度更比从前更客气,温声道:“乔姑娘先忙。”
乔婉眠也没再多言,她心中担忧桑耳憋闷,加速剥着手中莲蓬,随口问道:“今天怎么专程来取?大人爱吃?”
刃刀回忆晌午萧越扔出去的两颗莲子,斟酌了一下用词,“主子另有所用。”
“那太好了。”乔婉眠抽空扬起脸对刃刀笑笑,她正愁没机会报恩,既然萧越需要莲子,明日起她就再勤快些多摘点,一定保证他够用。
刃刀轻咳一声,说出进门前就酝酿好的话:“今日打搅不止是为莲子,乔姑娘下午受了伤,这是主子特意给姑娘的伤药。”
“特意”两字咬得极重。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瓷瓶,釉面流转的金纹映得满室生光。
照理说,是应当推辞一番的,乔婉眠却说不出口。
刃刀的眼神太过炽热而期待,她甚至怀疑自己若是拒绝,刃刀会洒泪当场。
乔婉眠抿抿唇,无所适从地接过,“那就替我谢谢大人赏赐吧……”直至刃刀告辞,她都感觉恍恍惚惚。
下午萧越不告而别,她还一度担心自己说错话惹到他,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自己被萧虔攥出的那点轻伤。
乔婉眠转身看向紧闭的衣橱,轻声道:“桑耳姐姐,出来吧,人走了。”
衣橱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柜门被推开,桑耳从里面钻了出来,长舒一口气:“可憋死我了!”
乔婉眠忍不住笑道:“桑耳姐姐,你为什么要躲他?”
桑耳摆摆手,一脸神秘:“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她目光落在乔婉眠手中的瓷瓶上。
门外,刃刀小心翼翼地捧着莲子,嘴角都要咧到耳根。
乔姑娘看起来很感动,他的“牺牲”没有白费——毕竟,那是他珍藏已久的伤药。
横竖是主子赏的,他只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中间人罢了。
他心里明白得很,主子近来是因为这个乔姑娘才会处处反常。就是因为了解,刃刀才深知,若不推波助澜,这段姻缘怕是会无疾而终。
就主子那脾气,把人送到他榻上,他也能将人丢出去。
咦?
刃刀脚步一顿。
有点似曾相识?
他回头望了一眼乔婉眠紧闭的门扉,门后依然安安静静。
看来只有等他彻底走远,才会再响起说话声。
唉。
若主子开了窍,他们这些亲信也就能跟着沾光了。
敛剑那厮另当别论。
乔婉眠屋中,桑耳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药瓶:“眠眠,我大概是悟了。”
“什么?”乔婉眠从柜中抱出一只软枕,走到里间为二人收拾床榻,“你要出家?”
桑耳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语气认真:“我猜,主子对你存了心思。”
“嗯?”
乔婉眠停下动作,怀疑自己听错了。
桑耳正色道:“破例留你,把乌篷船给你——那可是先夫人的遗物,他从不让人碰。还特意让刃刀送药,够明显了。”
乔婉眠一怔,小船竟是萧越生母留下的?
她也自幼失了娘亲,深知娘亲留下的一针一线有多宝贵,便道:“那这船不能再用了,你看我明日去给大人赔罪可行吗……”
“先别管船的事,”桑耳打断她,“我在跟你分析终身大事呢。”
乔婉眠也好奇萧越对她到底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心思,抿了抿唇老实坐下。
桑耳接着说:“他救了你们全家,提拔你父兄,帮你们经营演武场,把你护在无归院,犯错也不罚你,还为你吃醋、替你出头,给你送药。若不是对你有意,还能是什么?”
桑耳每说一句,乔婉眠的脸就热一分,将她挂在树上,就是一颗熟透的小海棠果。
好像……还真是!
若非桑耳将事实一桩桩一件件的摆出来,她当真看不出萧越对她情根深种。
那人还总拿一张冷脸对着她,藏得也太深了。
可这太可怕了!
如果萧越真有那种心思,她岂不是离梦里前世的悲剧更近了?
桑耳走到乔婉眠身边,发现乔婉眠虽然脸蛋通红,但眼神中只有纯粹的恐惧和疑惑,不见半分少女的娇羞媚态。
她试探着问:“你可愿侍奉主子?”
乔婉眠一双桃花眼眼瞬间睁大,“你你你,快敲三下桌子。”千万不要被神仙听见,收回去!
桑耳照做后,拉着乔婉眠一起在榻边坐下,温柔道:“眠眠,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乔婉眠逞强道:“我自然懂,就才子佳人相遇什么什么的。”
“话本子?看过几本?”
乔婉眠骄傲,“三四本呢。”
那可都是她冒着巨大风险偷偷攒钱买下的宝贝。
哎,也不知它们都如何了,有没有落灰。
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它们一面……
思及此,乔婉眠神色黯淡下去,却听桑耳当头棒喝。
“我懂了。”桑耳怜惜地看着乔婉眠,“你就是吃了没墨水的亏。”
乔婉眠茫然抬眸:“?”
她是没正经上过私塾,不过前两年拜了邻家的秀才夫人为师,学得虽是吃力了些,但若睁只眼闭只眼的话,还是勉强能够得上“知书达理”四个字的。
桑耳眼珠一转,撇下乔婉眠径自出门,片刻后抱着一摞书册回来,“砰”一声丢到八仙桌上,招呼道:“快来,学完这些你必有大成!”
乔婉眠心里乱得很,哪有闲情学什么经史子集,闻言慢吞吞起身往外间挪,“我看这就不必了吧……”
她不情愿地将目光移到小山似的书册上,陡然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