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泠收回目光,看了眼他手中的书卷,谈回正事。
“近日书温的如何了?是有何处不解?”
温行将他手中的书翻开,看着其中一页,道:“书中说,凡是良臣,必是清正廉洁、洁身自好、不涉党争、一心只向朝廷之人。”
说完又抬眸看着沈泠,“这书中太过笼统,阿行不懂为官之道,也想知道殿下心中,所谓良臣,是怎样的人。”
“这世道并非是非黑即白,良臣也不是简单的不贪污受贿、一心为民。良臣必先确认良主,而后只要一心向民即可,即便是过程中行事有所偏颇,但只要方向与结果是好的即可。”
沈泠细细跟他解释,说完又问道:“可明白了?”
温行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认真道:“殿下今日所言,阿行谨记。”
沈泠见他听的认真,又笑着问他,“阿行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温行抬眼就撞进了那双含笑的眸子,此刻那眸子里只有他一人。
书房内,独属于她的气味裹挟着他,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想成为芍药。”
沈泠又愣住了,怎么牛头不对马嘴?
温行回神,轻咳了两声,道:“阿行是说,想像芍药一样,在逆境中也能盛放。”
沈泠审视他两眼,行吧,虽然这回答跟方才她教他的话没什么关系,但他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
“可还有别处不懂?”沈泠复又开口问他。
他将书往后翻了几页,这次他没有开口问,只向她指了指那处题目,又将书递给她,“殿下请看。”
沈泠伸手接过,看了看他指的那处,只是个寻常的问题,略微沉思便开口向他细细解释。
她一番话说完,却不听人应答,抬头去看他,却见他方才一直放在案上的手,此刻却缩在了袖中,正垂头敛着睫,不知在想什么,但显然是跑神了。
仔细看,他脸颊处好像还有些红,连带着耳尖都透着粉色。
他是热吗?
但手怎么缩在袖子中?冷吗?
难不成是冻红的?
也不至于啊,如今都四月了,她早就换了春衫,哪里就有那么冷?
她拿书敲了敲桌子,温行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慌忙低下。
“殿···殿下,阿行听明白了,殿下事忙,阿行先告辞了。”说完连书也没拿,转头就跑。
仓促间撞上案角都不曾停顿,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
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敲了几下桌子吓成这样?
温行跑出书房好远,才慢慢平息下来。
方才屋内,他递书过去,她的指尖擦到了他的手背。
触感温凉柔软,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两下。
顺着她接过书的手往上看,她正在为自己讲解,嘴巴开开合合,他却越来越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那张脸前不久还出现在他的梦中,梦里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只对着他一个人笑,叫他的名字,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温柔。他好像是着了迷一样,痴迷地看着她,慢慢靠近,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情不自禁的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唇。
她并未推开他,依旧是对着他笑。她唇上不知是涂的什么口脂,香味诱人,他感觉喉中干渴,浑身燥热,忍不住想要去品尝……
惊醒后,他浑身湿透,莫名觉得身下黏腻,掀开被子去瞧,便看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那时他虽然将将十六岁,但是也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慌忙又将被子盖上。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说不清楚。
初次见她,是在那座坍塌成废墟的荒庙里,大雪封山,他穷途末路。
他躲在稻草后面,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身旁是昏倒的温挣,他再没有别的帮手。
他捡起身旁那个唯一还能算作是武器的木棍,紧紧握在手里,心中想着,今日即便是死,也绝不死在那杀死母亲的人手中。
他拿着那根木棍,将尖端对着自己,在必要时就刺进自己的心脏。
却在下一刻,撞进了一双浅黑色的眼眸,那眸中没有杀意,只有焦急与关切。
他听到她说,“终于找到你了。”
他看到那双眼睛里有片刻欣喜。
感受到身子一暖,是她为他披上的大氅。
莫名的,他紧握在手中的木棍松动,掉落地上。
他没有去捡,只看着那张脸,她笑着对他说,“跟我回去吧。”
而后,她将他带回了东昭,她说,“我是东昭的长公主,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她说,“温行,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住下吧。
从那以后,他不用再逃亡。
他,再一次有了家。
从那以后,‘长公主’这三个字就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不再像逃亡时那样想着复仇,他其实知道,他家里的那场浩劫,不全是朝廷单方面的碾压,是他的父亲想要谋权篡位。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着,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待在她身边。
她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从前,他只以为这是恩情,他也不知究竟是何时,这样的感情变了质。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天亮后他就要奉旨去剿匪。
他未能理清的思绪,也被一并带去了白洪山。
他怀着满腔的爱意,尚不知该如何安放,却受到了来自于她的惩罚。
他那时被折磨的几近崩溃,那人想要问出沈泠的计谋,也想要他归顺。
他死死咬着牙,在心中一遍遍想她的样子,从初见,到送他出征。
可是在看到李振毫发无伤地带人救他的那个瞬间,他就明白了。
这一切,是她默许的。
他只是不明白,她是不信任他吗?为何要这样对他。
是不是他哪里做错了什么,她是不是想放弃他了?
他一日日地熬,熬到白洪山事了。
李振说他伤还未好全,不宜骑马,要为他安排车轿。
他拒绝了,他一刻也等不了。
他恨不能立刻回到她面前,去向她确认,她是不是还要他。
直到那日半晚,于长公主府门外,他看到她眼中,没有厌弃,甚至还带了一丝愧疚时。
他才真正地活了过来,才感到身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
他知道,她或许不是全然信任他,那他便把自己放在她眼皮子底下,由她监视,受她管束。
于是,他借着邀功的名义,求她,让自己住进长公主府。
就这样由着思绪越飘越远,直到看到落枫院里那颗此时还满是翠色的枫树,他才稍稍回神,掩去脸上的神色,长长呼出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踏进屋里。
隔着窗子瞧见温挣在院里温书,他才想起,他的书忘在沈泠那里了。
……
正思索着要不要回去拿,却见粟玉过来了。
“行公子,奴来给你送书,殿下说,你方才走的急,书落在她那里了。”
粟玉将书递给他,又道:“挣公子在吗?”
“兄长在里间温书。”他接过书道。
粟玉朝里间瞥了一眼,也没让去叫,只对着温行说:“殿下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后日便是烧尾宴了,你和挣公子好好准备。”
“嗯,多谢。”温行道。
粟玉又瞧来温行一眼,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温行倒是依旧有礼貌,但是总觉的和殿下在时不太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粟玉回到主殿时,昨日派去叶府的那个人,正在向沈泠回禀着查探到的情况。
“他母亲竟病重到了这种地步?”沈泠皱眉。
叶府那位大公子的母亲常年生病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近日竟严重至此,常日里昏迷不醒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回殿下,那叶府里的下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说这姨娘活不久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丧了。”探子继续禀报。
“既已严重至此,为何还不请医师?”沈泠追问。
“殿下,叶府后宅的事都是叶夫人在管,听说自那姨娘入后宅起,叶夫人就下令,不许给那姨娘好饭食,生病了也不许医师为她看诊,腊九的天还盖着夏日里的薄被那姨娘院里的下人说,她刚住进来的时候只是产后体弱,如今这副模样是经年累月有病不得治,硬生生拖成这样的。”
看来这叶奉尧不仅纵女,还纵妻呢,但这样视人命为草芥,况且那人还是他儿子的生母,也太过了些。
“这叶夫人,为何这样痛恨这姨娘?”沈泠不解。
寻常官宦人家,家里有两三房妾室,也都是正常事,有的妾室惹了正室不快,发卖了也是有的,只是这有了子嗣的妾室却不同,有了依仗,在后宅,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脸面的。
若无缘无故,那叶夫人就算是再善妒,也不可能将那姨娘逼到这种地步。
“回殿下,听说是那姨娘生产那日,叶夫人不知怎的恰巧滑了胎,听说还是个成了型的男婴,叶夫人自那时起便把这账记在了那姨娘头上,说是这叶大公子克死她儿子。应是叶夫人滑胎后又动了大怒,养了四五年才好,后面才有了现在的叶小姐。”
探子一口气托盘而出。
他说罢,沈泠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叶奉尧不仅不阻止他夫人,反而和他夫人一样厌恶他这个庶出的儿子。想来也是心疼他那个未出世的嫡子吧。
沈泠又想到昨日撞在她轿前的那个小童,显然是那叶大公子刻意为之。
他这个时候找她,怕是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