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问,是陈述。
这话听在沈泠耳中,就是对她莫大的认可,也不枉这几年她来回折腾着往九曲院跑了。
他终于感受到她对于他所珍视的兄长的关切了。
“是啊,昨日的龟龄集可给你兄长带回去了?”沈泠接着他的话关切的问。
身后又是一阵沉默,正当她想转头看时,背后出了声。
“嗯。”依旧辨不出情绪。
莫名其妙,他不想搭话,她也没再多言。
她与温行到落枫院时,粟玉和温挣已在院内了。
落枫院内左侧有一汪池塘,边上不远处有一颗老枫树,这树估摸着有些年头了,树干两人展臂环抱不下,每年秋日枫叶飘落,满地金黄,落枫院便如天外金殿一般,十分别致。
温挣一袭暗紫衫立在院中,见她进来,俯身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阿挣不必多礼。”沈泠唇角勾起,眸中却无笑意,别人看不出,那是只有她本人才能察觉到的疏离。
“兄长身子不适,我扶你去歇着吧。”温挣还未来的及回话,就听见温行突兀出声道。
温行几步过去扶起温挣胳膊,又对沈泠道:“还望殿下·体恤兄长体弱,莫要怪罪。”
啧。
温行是怎么回事?竟如此没眼力劲儿,正说话呢,就扶他兄长去歇息了?这关心兄长身体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这先不说,怎还当着他兄长的面说他体弱?这温挣好歹也是成年男子,脸面还是要的。
这究竟还是温行吗?莫不是去了趟白洪山被调了包?
沈泠轻咳两声,道: “无妨,身子要紧。”
温挣也有些诧异盯着温行,但温行并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径自‘扶着’他往室内去。
沈泠莫名其妙,见他二人都进去了,便也转身准备回去。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温行又叫住了她。
沈泠停下。
他匆匆追了上来,到她面前站定,“殿下怎知我兄长小名?”
“嗯?”沈泠一头雾水。
“方才殿下唤我兄长阿挣,家中父母尚在时,便是唤兄长阿挣,唤我阿行。”语气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说完便盯着她。
……巧合了不是,她不过随口一说,没想道竟是温挣的小名。这次她看清了,温行脸上的酸涩之意过于明显。
懂了。
他这是吃醋了。
定然是觉得他去白洪山这二十余日,她抢走了他兄长的注意力,以为他兄长连小名都告诉了她。
长兄如父嘛,她懂。
沈泠赶紧解释,“想必你是误会了,这不是你兄长告诉我的,是···是我自己猜到的。”
温行不吭声,半晌,涩然道:“殿下与兄长还真是心有灵犀。”
沈泠头大,突然发觉自己拿捏不准与温挣之间的关系了,她默了片刻,重新梳理了一下,如今看来,她还是要拉近与温挣的关系,但却不能抢了温行的风头。
只是此刻温行就站在她面前,她又不能撇开与温挣的关系,一时又想不出其他的话,忽地想起那日在九曲院,温挣的那番说辞,硬着头皮斟酌道:“咱们也算相识四载了,总叫名字有些生分,这样叫亲切些。”
见他依旧不说话,又补充道:“不如以后我也叫你阿行吧。”
这样总行了吧。
叫小名这事不再是他兄长与她的专属,被泛化了,应该就没那么介意了吧。
果然,她看到温行呆滞了一瞬,随即脸色也慢慢柔和下来,脸上的酸涩也消失了大半。
沈泠总算是呼出一口气,这半大的孩子真是难带,看来以后她要更谨慎些才行。
“殿下,方才是阿行失礼了,殿下莫怪。”他抿了抿唇,神情酸涩中又带着几分讨好。
……
现在你倒是知道失礼了。
沈泠不禁反思,她是不是对他太宽泛了?总觉的养出了几分骄纵,为了不失宠与他兄长,竟敢直接与她来对峙。
到底还有没有把她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
算了,本就是她愧对于他兄弟二人,是她在利用他们,根本也谈不上什么纯粹的救命之恩,况且日后她还要用他做许多事呢。
这点小事,就不与他计较了。
“无妨,阿行不必多虑,我还有事,今日你且与你兄长先住下吧,若有事再着人来报我。”
“是,殿下。”
待离开落枫院,沈泠边走边对粟玉道:“粟玉,你看到了吧,方才温行八成是吃醋了,觉得我抢了他的兄长。”
……
难得的有粟玉接不上的话。
殿下啊,我觉得温行他好像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然而,这话粟玉闷在心中不敢说。
与此同时,落枫院中。
温挣:“我何时说累了?”
温行:“我自己想的,兄长累了。”
……
温挣:“昨日问你你没说,那龟苓集到底是你带回来的,还是殿下托你给我带回来的?
温行:“兄长累了,就休息吧。”
……
四月槐序又逢清明,阴雨连绵了好几日。
前日李振升了三品振国将军,饶是这样的阴雨天,沈泠也不觉烦闷。
在殿中煮茶品茗,素手抚琴。
偶尔来了兴致,也去膳房做几道点心,只是那粟玉越发没规矩了,竟连尝一尝都不肯,不是说吃饱了就是吃撑了,一口也不肯吃。
还有那只坏鸟,见她拿了点心过来就缩在笼子里不出来,真是奇了怪了,粟玉也就罢了,那鸟是怎么分辨出这点心是谁做的?
沈泠不信邪,又去换了膳房厨娘做的点心,那鸟就扑棱着翅膀出来了,叽叽喳喳地‘殿下、殿下···’个不停。
气的沈泠转手都喂了池子里的肥鲤,还是鲤鱼赏光,一扔下去就抢了个精光。
那几日阴雨过去,今日恰逢天晴,闲来无事,府中的茶也喝腻了,沈泠带着粟玉往城中茶肆去。
云华水肆自前朝便在,如今日益兴盛。素有“深夜数瓯唯柏叶,清晨一器是云华”的美称。
肆中之茶便是比着宫中御用的新茶也不遑多让。平日里更是达官显贵云集之地。沈泠自出宫建府后,闲暇之余,常带着粟玉来此处听曲儿品茶。
茶肆本就是清净之地,往日里也是以雅著称。今日沈泠刚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喧嚷,这倒是稀奇。
又往前走了几步,便瞧见位黄衣女子,脚着粉鞋,满头珠翠,一脸蛮横嚣张。
她面前跪着一个女子,身后还立着十几位家仆,这一行看上去浩浩荡荡。
那跪在地上的女子一身褐色粗麻衣,头上带了一支素银簪,脸上的巴掌印尤为醒目,头发凌乱像是被人扯过,正捂着脸低低呜咽,嘴里不住地求饶。
茶肆的老板也是一脸为难的陪在一旁,这茶肆共有四层,越往上身份越是尊贵。茶肆老板唯恐惊了楼上的其余客人,频频抬头往上看。
茶肆每个隔间的隔音虽好,但在一楼正厅中吵嚷打骂也实在是有辱这清净之所。
那女子沈泠认识。
去岁赏花宴上她见过,是本朝大理寺卿的嫡女叶曼嫣。当时见她礼数周全,知书达理的样子,不想竟还有这幅面孔。
官中不乏有她这样的刁蛮贵女,动辄打骂奴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沈泠并非圣母,懒得去掺合她的事。况且此时若进去必会经过这群人,免不了又是一番见礼,进而就要看那叶曼嫣知书达理的表演。
她这次出来本就只带了粟玉一人,为的就是个清净。沈泠心生厌烦,不免觉得扫兴。
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的听到背后厅里那婢女颤颤道:“小姐,那九曲苑中的两位公子却实不在了,奴不敢骗您。”
九曲苑?
沈泠转身。
叶曼嫣轻哼一声,一手叉着腰,一手捏着手绢指着婢女,斥道:“你这个贱蹄子,分明就是偷懒耍滑,上次本小姐叫你去送的香囊,你竟也敢原封不动的给我拿回。”
婢女俯身扣头,呜咽着道:“奴婢不敢偷懒,香囊真的是被那位白衣公子丢出来的。”
说完又不住地扣头,不顾额头上漫流而下的鲜血,想来是怕极了。
叶曼嫣听她这样说,声音更加尖利,“还敢狡辩,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丢到粪池里去。”
又对着剩下的家仆道:“你们几个,去九曲苑把他给我……”
“慢着。”
沈泠踏步进来。
叶曼嫣正在气头上,听到有人打断她,正准备破口大骂,转头却瞧见来人竟是本朝的长公主。
吓得楞在原处,整张脸僵住,方才的愤怒还没来的及掩去,此刻又添了几分惊恐,一时间表情极其古怪。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忙俯身直直跪下,她身后的家仆连同茶肆老板见状也跪了一地。
“曼嫣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熟悉的声音,娴淑的语调。
若不是沈泠方才亲眼瞧见,真要怀疑是不是她的幻觉了。
“叶小姐何事动这么大的气?”沈泠冷冷道。
沈泠并未叫她起身,她便只能跪着道:“是家中婢女不知礼数,臣女教责她几句,不想竟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沈泠并未理会她这番推辞,继续向前几步至厅中主位坐下,道:“不知本宫的九曲苑何事惹了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