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至!”门外中官拖长了调子。
“阿姊不必起身。”永德帝李承昀急匆匆快步走到床头,按住魏渊,眼中满是关切:“阿姊受苦了。”
昨夜蓝驰原与两位月儿率人找到魏渊与云归妄,连夜便将魏渊送入了皇宫,不过云归妄不曾跟来,而是被送去了长公主府。
一路上魏渊装着高热不退,不过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很快倒是真睡着了。
昭公主遇刺之事,早有人报给皇帝知道,是以魏渊刚在皇宫内的别春殿安顿好,皇帝便匆匆赶来了。
“算不得受苦,只是宵小之辈几次三番挑衅,着实恼人。”魏渊拍了拍皇帝的手,笑得温婉。
魏渊倒还没忘了云归妄的提点,不论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与昭公主是否当真有旧,夹起尾巴做人总是更稳妥些,何况又是在昭公主亲弟面前。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皇帝。
说是亲弟,其实是异母姐弟,只不过先帝睿宗膝下只有李承昭、李承昀姐弟两个,加之李承昀之母早亡,一直养在先皇后身边,二人感情笃深,更胜一般同母亲人。
永德帝今年才虚十九岁,昭公主是杏眼,皇帝却生了一双和姐姐全然不同的瑞凤眼,长眉入鬓,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蓝将军都同我说了。”为示尊敬,永德帝在昭公主面前从来都是以“我”自称,见魏渊执意要起来,永德帝也不强求,亲自拿了两个软枕为姐姐垫在身后:“近日多事之秋,长公主府便是再好,也不如皇宫大内禁卫森严,依弟看,在羽族祸乱平息之前,阿姊还是住在宫内的好。”
那怎么使得?住得久了岂不是容易叫李承昀瞧出端倪来?魏渊才不愿意。
“宫中内眷众多,阿姊久居到底不方便。”魏渊挑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回答——事实上,此前永德帝也不是没留过昭公主,昭公主本尊便是以此作答。
此言并非不实,莫看永德帝现下只有十九岁,宫中已经乌泱泱满是花朵一般的美人了,膝下也已经有了一子一女。不是永德帝贪色,实在是帝王制衡之术,早年为政艰难,不得已罢了。甚至说来,现下宫中诞下皇嗣的刘、杨二妃皆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世族出身的妃嫔包括皇后,至今皆是有宠无嗣,又何尝不是一种制衡权术。
见姐姐笑容和婉而神色坚定,永德帝情知规劝不动,长叹一声,转而道:“那我便再让樊将军那头拨三百名忠心耿耿的卫士过去,阿姊可千万不要推拒。”
樊将军樊晖乃是现任禁军首领,最是得用,魏渊倒是不打算推拒,可说句实在的,昭公主卫率如此不中用,魏渊对整个禁军都难以抱有什么期待。
“樊将军选人来,我自然放心。”她先是应承了一句,又道:“不过阿姊这次出门去,倒是又得一勇士,乃是河东道人氏,姓云。不知仲宁同你说过没有,此次生擒回京的那几个刺客,便是他一人擒住的,阿姊倒觉得,此人是个人才,应当可用。”
不料永德帝断然拒绝,语气严厉神情激越:“不可。”
魏渊讶然,永德帝竟然拒绝?真是出乎意料:“此人武艺高强,行事机敏,如何不能用?”
永德帝只是叹了一口气,看着魏渊,满眼的不赞成,无奈道:“阿姊这些年是越发轻信那些江湖人士了。”
哦?看样子,永德帝仿佛并不赞成昭公主待门客的态度?魏渊心中玩味起来:看着是最相亲相爱不过的一对姐弟,居然也有意见相左至此的时候么?
永德帝全然不曾察觉魏渊心中波折,还在殷殷劝告:“……弟弟虽然不知阿姊这些年为何对这些江湖人士如此优容、如此偏信,但也不愿多加干涉。前些年阿姊执意遣回二百威卫,那时朝中太平,倒也无妨。可如今,事态未曾明朗,阿姊不妨听我一劝——不管怎么说,人心隔肚皮,容养的门客,到底不比皇室禁卫忠心。”
好似生怕魏渊出言打断,永德帝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说罢,见魏渊不言不语,又觑着魏渊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不过……若是阿姊定要那云归妄随侍……”
知道他的态度,魏渊并不想与他争执此事,笑道:“罢了,阿姊也不过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至于回到长公主府后如何行事,料想永德帝也管不着。
当下有更要紧的事。
其一是慧娘的安置,在永德帝进门前,满月已向魏渊报过慧娘的事了。虽然是意料之外,但忠心救主之人,必须大肆封赏。
永德帝听罢,也点头同意:“既然是忠仆,便追封县主,加旌表,赐墓田一倾,客十户,若有家人,赐银铤一百,若家人亦在奴籍,则赐良民户籍。”
已然是极尽哀荣了,若慧娘泉下有知,也不至于死不瞑目。魏渊也点过头,立刻有中官去办了。
慧娘毕竟事小,而第二件,却是魏渊也不得不谨慎的大事。
“羽族宵小兴风作浪这些年,也不曾闹出什么大事,倒也不足挂怀。”魏渊收敛笑意,正色道:“你应当知道阿姊心中在意的是什么。”
说起这个,永德帝面色也沉了下来,可他不曾附和魏渊,而是薄怒道:“也不知是谁,知道朕信重恩师无懈可击,竟然转而从阿姊身边下手,设下此等毒计,真是该杀!”
不称“我”,改称“朕”了,看来着实气得不轻。闻言,魏渊再次不动声色地瞧了永德帝一眼。
这话中的讯息……可不少啊。
最显而易见的一点,永德帝十分信重桑怀里,信任到了哪怕亲姐遇刺,宁可相信是有宵小之辈经由此挑拨离间,也不愿意相信是那姓桑的真有反心。
而有意思的是,永德帝也不曾说出类似于“阿姊怎可怀疑恩师”这样的话来,足可见二人在此事上早有分歧,而永德帝也对姐姐的态度早有所知。
而眼下,对魏渊来说,说服皇帝并不重要,也不可能,要紧的只是找个理由掺和进去——反正调查桑相只是个幌子罢了。
那么,还真要感谢昭公主本尊曾经把对桑怀里的怀疑不满挑明了,此刻倒省了魏渊不少事。
“阿姊又不是让你去做那忘恩负义之人。”魏渊顺着永德帝说了一句:“兹事体大,仅凭一个玄鸟刺青,绝不能大张旗鼓严查——那是在寒老臣的心。”
永德帝点点头,深以为然。
而魏渊话锋一转:“可也不能就这样轻轻放过,虽然谁也不认为这是真的,可是凡事总有万一,若是桑相当真有不臣之心……于你我二人,无异于与虎谋皮。”
见永德帝抿了抿嘴,眉头紧锁,仍是一副不赞同的样子,魏渊又道:“就算你的确信重桑相,可这样的事,总要还桑相一个清白。”
这话说到了永德帝心坎里,而此事知情者又越少越好,故而此事只能由当下所知之人经办,蓝驰原无能,此事又只能由永德帝或魏渊亲自去弄个清楚,而永德帝日理万机,合适的人选,就只剩下了魏渊一个。
魏渊知道,不论如何,永德帝他会答应的。
果然,思忖片刻,永德帝道:“我信不过旁人,不知能否请阿姊受累?”
想了想,又道:“正好又有羽族逆党作掩饰,阿姊调查此事也并不显眼,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去找崔檀。”
崔檀此人时任大理寺卿,乃是昭公主一手提拔的纯臣,虽入仕不久,做事也十分老道。魏渊的记忆里有这个人,知道此人有能耐,同时得了昭公主和永德帝的青睐,足可见其圆滑。
“我省得。”得来全不费工夫,魏渊心情大好,忍不住伸手握了握永德帝的手:“这事你便不必再操心了,有阿姊呢。端看你近来消瘦,便知你辛苦,这事儿歇歇也好。”
三日后,京中茶肆。
“少主,昨日鹰啄了雁。”富商打扮的人手捧一封信,在青年面前无比恭谨,只是说到后面这句时多少带了些疑惑:“只是……奇哉怪也,这雁不是家雁。”
青年皱起眉来:“恐怕已经打草惊蛇。”
富商打扮的人一下明白过来,心里暗暗叫苦,手下无脑,不过事已至此,只希望对方不要怪罪。
“多说无益,往后务必小心行事。”青年叮嘱一句,接过信来,展开一看,神色居然罕见地有些懊恼。
富商打扮的人缩着脖子不敢多问,便见青年把那轻飘飘的信纸一掷,笑了,笑容竟还有些疏朗:
“原本我只有一分怀疑,现在,倒有三分了。”
富商打扮的人一看,只见那信纸上没有写一个字,只是歪歪扭扭画了一朵花,寻常人恐怕看不出来是什么,画的主人还贴心地在花右侧写了两个字:蜡兰。
笔走龙蛇,俊采星驰。
富商打扮的人不解其意,亦不明白为何青年出师不利,还如此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