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渊问:“还在生我的气?”
云安一看就知道表兄妹闹了不愉快,笑呵呵的打圆场,“我这姑娘一向没有规矩,比不得你有涵养,你不要和她一般计较。”
宁渊望着云语容平淡的侧脸,一时间竟然忘了回答云安的话。
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大声喊道:“宁渊!”
这一声大喝,惹得沙地上的人全都看了过去。
不知何时,河滩沙地上多了一顶青布小轿,轿帘掀开,里面赫然坐着宁玄。
宁玄面色铁青,正处于暴怒的边缘,“好啊,你出息了,竟然伙同云语容欺瞒为父!”
宁家的祠堂里灯火重重,数百烛台上火苗跳跃,发出辉映的光线,将宁家的先祖牌位照得纤毫毕现。
宁渊脊背笔挺,面对牌位跪在祠堂中,任由藤鞭打在背上。
按照宁氏家规,欺瞒尊长是忤逆之罪,应被罚二十鞭。
为免家仆徇私,宁玄亲自执刑,下手毫不容情。
满二十鞭后,宁渊背上伤痕累累,纵横交错的血迹从素色纱衣透出来,宁玄仍不停手。
宁渊一声不吭。
门被突然推开,烛台上火苗摇晃,云语容大步闯入祠堂,一手拽住藤编,说道:“舅舅要打就打我吧!”
见是她,宁玄眼中怒火更炽,“宁氏家法只罚宁家人,你不是。”
“可舅舅却是因为假冒新娘的人是我,才格外生气的,不是吗?不然为何表哥已然承受了二十鞭,舅舅还要再打?”
云语容直接戳中了他的心窝子,由不得他不停下动作,严厉的目光将她审视。
他知道这丫头有几分聪慧,却从不用在正经事上。
更可气的是宁渊,身为父亲,宁玄一直以他为荣,宁渊也从未叫他失望。
可唯独一沾上云语容,宁渊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现下会失态,将来便可能会失控,失去坚守多年的君子风范。
云家这丫头就是宁渊的命中桃花煞。
他们绝对不能在一起!
宁玄双目微红,握紧手中藤编,对云语容道:“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不罚你,出去。”
云语容目光颤了一下,一吸鼻子,扭身跪倒在地,对着牌位哭诉道:“外祖母,舅母,你们听听,自从你们去了以后,天底下再没人管得了舅舅了,他今天要将表哥打死在这里。”
宁玄愣住,反应片刻后,缓慢而冰冷的说道:“你信口开河开到舅舅我的头上了,立刻认错,否则别怪我替你父亲管教你。”
宁渊关切担忧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赶紧出去!”
云语容却是横了一条心,今夜这事不管则已,一旦管上了,就非得把宁渊救下不可。
大不了今晚狠狠地疯一疯,然后连夜离开,今后再不登宁府的门就是了。
云语容道:“舅舅别急,我这就认错。”
她朝牌位拜了三拜,说道:“语容大胆,竟敢阻止表哥与敌国女子洞房。即使表哥与那敌国女子有了夫妻之实,污了宁家的门楣,那也是宁家之事,舅舅自有回天之术,何须我越俎代庖。这是一错。”
“你……”宁玄想要指摘她正话反说,却又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倘若宁渊与那来历不明的女子真的发生什么,那真是比娶十个云语容还要糟糕。
而他虽然身为首辅,在这事上也并没有什么回天之术。
这么一想,他得感谢云语容横插一脚,保住了宁家清誉。
云语容又道:“后来,语容更是犯了欺瞒之过,明明与表哥恪守男女大防,却假扮夫妻,以至于稳住了局面,制造了营救父亲的契机。
“舅舅英明神武,自有妙招,语容班门弄斧,是为二错。
“语容自认有错,舅舅罚我一人就是了,放过无辜之人吧。”
宁玄又好气又好笑,这哪是在认错,分明是在陈述功劳。
偏偏每一条都不容反驳。
方才宁玄气昏了头,这会儿听她娓娓道来,渐渐冷静下来。
他承认,云语容说的不无道理。
他气的是……总之他们在一起就是最大的错。
宁玄道:“既然你认了错,也把你外祖母和舅母都抬出来了,我也就不罚你了。只需你对着她们的牌位发个誓,说你以后永远都不会对你表哥做什么过分之事。”
云语容抬起头仰视着宁玄,无辜的眨眨眼,“什么是过分之事?”
宁玄横下心,咬紧牙根,“那不妨就直说了。今后你都不准引诱他。”
“舅舅担心的是这?”云语容轻慢的撇撇嘴,“且不说表哥古板迂腐,单看外貌,他皮肤太白,腿脚太长……”
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视线落在宁渊的脸上,继续挑剔道:“眉毛太浓,鼻梁太挺,嘴唇粉嫩得像个姑娘家……”
最后一锤定音,“我引诱谁也犯不着引诱他吧?”
完了,还不忘补充道:“舅舅也太小瞧我了,在我的身边可是有不少知情识趣的俊俏儿郎,我都迫不及待要回家去了。”
宁玄喜出望外,“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云语容缓缓竖起四根手指,“先祖明鉴,我云语容此生都不会和表哥宁渊有任何苟且!如违此誓,便让我父不得善终。”
此话落地有声。
云语容和云安父女情深,她敢拿云安的生死发誓,可见对宁渊没有半分心思。
宁玄的心终于装回了肚子里。
无人注意到,宁渊目光中的星辰悄然变得暗淡,挺直的脊背往下沉了几分。
宁玄心满意足,说道:“既然你发了毒誓,此事作罢了。”把藤鞭一扔。
云语容这才看向宁渊。
他勾着背,硬撑着一口气,像是伤口毒辣辣地疼起来了。
宁渊虚弱的开口:“今夜大家都累了,父亲若无其他吩咐,就让表妹早些回去吧。等京城的事了结,她就将回勋阳去了。”
宁玄听得出他这话是为了回护云语容,虽然生气,但是看到他背上伤痕累累,他已经开始后悔下手太重。
又怎么忍心再计较儿子的一句话呢?
宁玄道:“说到底怪我不慎,与周王府定下婚事前,没仔细调查郡主的底细。”
宁渊嘴唇苍白,眼中一丝神采也无,说道:“郡主身份有假一事太过匪夷所思,过两日就是回门之日,我打算假借回门之机,查清新娘身份真伪,此事仍需表妹配合扮演郡主,不可叫人识破,还望父亲成全。”
云安道:“这桩婚事是圣上所赐,若无真凭实据,难以向圣上交代。夜亭说的对。”
宁玄看向云语容,“你怎么说?”
“舅舅怎么安排,我怎么做就是了。”云语容低头应道。
“你须记着发过的誓。”宁玄重重的喘了口气,忽然感到身子无比沉重,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父亲!”
“舅舅!”
宁渊和云语容惊呼。
云语容跑到祠堂外,找到正在院外值守的乘风,“老爷晕倒了,去把唐千户请来。”
“是,少夫人。”
乘风套马赶车出府,不多时来到唐家巷,将睡梦中的唐月度叫起,二人匆匆赶回府内。
半个宁府都忙碌起来。
唐月度诊脉后,施了针灸,待宁玄的脸色由青紫转为红润,他才起身走出了宁玄的卧房。
此时晨曦破晓,金乌尚未升起,天色将明未明,一派朦胧。
宁渊一夜未眠,用创伤药料理了背上的伤,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来到门外守候。
见唐月度出来,他迎了上去,问:“唐兄,父亲病情如何了?”
唐月度眼下两片乌青,眉心一道褶痕,道:“甚是凶险。等首辅大人醒后,还须再施针和服汤药。”
宁渊道:“有劳唐兄。我送你去厢房小睡片刻,缓解一夜辛劳。”
唐月度道:“你家厢房我熟,我随小厮去就行。你去屋里守着首辅大人吧,若有异常立即唤我。”
宁渊命下人带唐月度去休息,唐月度打着哈欠,施施然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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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月度。”
“月度兄。”
“唐公子。”
“月度公子。”
唐月度的耳边响起一声声轻柔的呼唤。
这声音近在耳畔,仿佛有一阵阵香热的微风,自女子口中送入他的耳内。
唐月度从床上惊坐起。
恰在此时,一样东西凑到他的眼前,放大数倍,红壳黑点,黑爪蠕动。
乃是一只活的红瓢虫!
“啊!啊!”唐月度不顾一切,捂住耳朵放声尖叫。
厢房外,藏身于角落的暗卫听到尖叫声,问身旁的暗卫:“这是要出人命了吗?速去禀告公子。”
一人飞身离去,将情况禀告宁渊。
唐月度头皮发麻,脑袋一阵白光,意识短暂消失。
“拿走!拿走!”他不停挥舞衣袖,太过惊恐以至于眼眶湿润。
云语容知道他最大昆虫,不再吓他,道:“拿走了。现下唐公子醒了吗?”
唐月度这才停下疯狂的动作,透过手指缝看向前方,只见一个女子站在床头,双手抱在胸前,笑盈盈望着他。
“郡主?”唐月度惊疑的喊了声,忽觉不对。
世上知道他害怕红瓢虫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女子么,只有一位,贵姓云。
“你是?”唐月度仔细审视她的外貌,目光定格在她左耳垂的红痣上,“语容?”
云语容微笑,“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