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隆三十年,初夏。
夜色深沉。
群山高耸,树木笔直伸向天空,雨滴如冰凉的针从高空疾速坠落。
云语容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眼中盛满惊恐的泪水,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马车被掀翻,随性差役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渗入泥泞的雨水中,一地可怖的血红。
黑衣女子连杀数人,用剑指着云安的喉咙,“巡抚大人回京述职,为何放着官道不走,偏要乔装商人,趁夜色赶山路,莫非是心里有鬼?”
勋阳巡抚云安发髻松散,连连后退,背部抵住车辕,再无路可退,说道:“既然被你们发现了,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巡抚大人是喜欢一刀毙命还是千刀凌迟呢?”黑衣女子语气玩味阴冷,“你查贪墨赈灾款查到严淮就该罢手,竟敢牵涉陈王,该知道这是在找死。痛快点交出罪证,我赏你个全尸。”
她的剑往前送了一寸,手背处戴着一条红宝石手链,手一颤,宝石吊坠泠泠作响。
勋阳管辖地禹州连年旱灾,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朝廷拨款赈灾,却被官场蠹虫层层贪污。
皇帝命云安调查贪污案,云安搜集的罪证直指镇抚司指挥使严淮,此人权势不小。云安趁入京述职之机,亲自将罪证带往京城,为避人耳目扮作商人,雨夜兼程,不料还是被杀手伏击。
杀手们杀了随行差役,翻遍了每个角落,唯独找不到罪证,只能威逼云安交出。
云语容躲在树后,将怀里被油纸包裹的罪证压在胸口,捂得严严实实。
出发时,云安和云语容事先约好,如有意外发生,由云语容负责护送密信到京城。杀手刚一出现,云安就将供词塞入她手中,趁乱掩护她撤离到隐蔽处。
此刻随时有暴露的风险,云语容应当立刻离开,可父亲还在贼人手中,命悬一线,她如何能走?
黑衣女子扫视翻倒的箱笼,很快发现了端倪,其中有几件女子的贴身衣物,而倒地的尸体尽数为男子。
所以,有一名女子逃走了。
黑衣女子朝杀手使了个眼色,杀手领人向附近的树丛中搜来。
云安见状,说道:“不必费劲搜山,她早就走了。这里离京城只有五天路程,不等你们追上,她早就赶到宁玄那里,将证据上交了。”
当朝首辅宁玄是云安的姐夫,也就是云语容的舅舅。正是因为有了这层关系,严淮对云安搜集到的罪证格外忌惮。
“老奸巨猾。”黑衣女子骂了一声,扭头对其他杀手吩咐了几句。
躲在暗处的云语容听见那几句话,心中大为疑惑,这黑衣女子说的不是大夏话,而是凉国话。
大夏国与凉国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燃,难道朝中还有人勾结敌国吗?
一道闪电划过,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云语容看清了黑衣女子的脸,那张脸孔与自己相貌有七八分相似。
雨水顺着云语容的脸颊滑落,美丽苍白的脸上满是惊骇。
这黑衣女子到底是谁?
只见那黑衣女子恼羞成怒,将剑高高举起,朝云安的脖子砍去。
“爹!”云语容再也顾不得思考,用尽力气高声喊道,“罪证在我这里!”
“追!”黑衣女子领着一众杀手向深黑密林逼近。
**
五月十四日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正逢首辅宁玄之子宁渊大婚之日。
宁府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满屋檐,红绸喜字随处装点。
破晓时分,一切热闹尚未开始,宁府深处的后院中,两个男子跪在院中,一个是体格壮实的虬髯大汉,另一个是二十五六岁的俊秀青年。
几个护院正在执法,用棍棒不停地打向二人的背部,两人脸上都是痛苦神色,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破坏祥和喜悦的氛围。
年近五十,身着青衣直裰的是管家卓良,教训道:“胆大包天,竟敢在大喜之日偷盗公子的喜服玉带,再不及时交出来,等误了吉时,就是打死你们也不冤。”
不远处,树木葱郁,晓露清凉,紫藤花开满棚架,密厚的花瓣如紫云垂地。
宁渊一袭白衣胜雪,轻袍缓带,半倚在紫檀木扶手椅里,左拳撑着额头,右手执半卷书,乌黑发丝半披在背,发丝随意地垂落在椅背。
管家卓良正是奉了他的命令审问二人,因时间紧迫,不惜动用刑罚。
宁渊身为今日的新郎官,此时正悠闲的看书,旭日初升,淡金色的朝阳洒落在雪白衣摆上,染上一层温柔而耀眼的光芒。
贴身护卫是一名身手利索的年轻男子,名叫乘风,来到近前躬身作揖,小声禀告道:“公子,门外有一人求见。”
宁渊眼眸微微转动,目光在字里行间流转,轻启薄唇,嗓音如九霄环佩,“今日本公子大婚,若无要紧公务,一律不见。”
乘风顿了顿,道:“非是公事,来人是个女子。”
宁渊恍若未闻,撑着额头的拳头松开,手指摆了摆,做了个“走开”的动作。
乘风一贯唯命是从,今日却迟疑了,说道:“公子,来人自称是云家表小姐,云语容。”
宁渊目光凝住,自书页中抬起头。
霎时间,如真龙突现于云雾,即使乘风常年在宁渊的身边服侍,也无法不被这张俊美的脸所惊摄。
“表妹?她怎么来了?”宁渊沉吟,关于云语容的回忆缓缓涌入脑海。
在他十六岁那年,云宁两家的家长有意为他和云表妹定亲,特意接了云语容来到宁府小住数月,借机观察二人是否性情相合。
宁玄身为当朝首辅,一言一行堪为百官表率,宁渊作为独子,自小修的是君子端方,雅士深藏,朝中无人不知,宁玄将儿子当做接班人培养,对儿媳的人选也分外看重。
宁渊的母亲早逝,家中总是冷清而沉闷。宁玄便让宁渊负责照顾这个小表妹,陪伴她学习,以便将来能够做一名体面的朝廷命妇。
结果这表妹着实令他大开眼界。
生性活泼倒不必说,她尤其喜爱相貌俊秀的男子,喜欢在空白面具上描摹男子面容,但凡姿容出色的男子,只要她见过一眼都能牢记于心。
那时,各式俊脸面具摆满了房间不说,有一次,宁渊还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
他用戒尺打她的手心,她皱着白嫩的小脸,忍着眼泪却倔强不吭声。
第二天,他午睡后穿鞋走路,忽然脚上被什么绊住,不慎跌了一跤,低头一看,竟然是她扎发的丝带系在两只云履间。
两家本想结为儿女亲家,终究因表妹性情不拘礼法而作罢。
这些年表妹随姑父在勋阳赴任,好些年没见过了。
宁渊将书放在一旁,对乘风道:“请表小姐过来。”
**
自五日前遭遇变故后,云语容乔装打扮躲避追杀,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京城。
此刻她头戴儒巾,做书生打扮,用易容术为自己画了一张翩翩少年的脸,慢慢地走进后院。
她见到两个男子跪在地上受刑,其中一个男子清秀瘦白,疼得满头大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语容。”宁渊从紫藤架边走来,唤她。
纵然她易容,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云语容愣了一下。
印象中,表哥温柔好看,云语容至今记得他有一双漂亮的手,粉色指甲圆润光滑,手指温润匀长,总是从袖摆中伸出来牵着自己。
一别经年,宁渊更加身姿挺拔,而且身上多了几分陌生的威严,如高山冰雪令人不敢轻易靠近,清冷而尊贵。
她感觉,他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云语容拱手施礼道:“语容见过表哥。”
宁渊向她点点头,“上个月给姑父寄去喜帖,姑父回信说将回京述职,倒是没说你也会来。”
刚才远远看到男装打扮的她,一时间尚未认出,但见她回头看着受罚之人,那种怜惜男色的姿态自是与旁人不同。
他暗暗打量她,虽然易容,但耳垂后的小红痣还是一眼认得。
犹记得云语容小时候来家中做客时,宁渊怕她孤单,特意邀请了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官家小姐陪她玩耍。
小云语容不学贵族小姐们的淑女仪态,只是盯着她们漂亮的耳饰看了半天,说:“耳环晃晃悠悠的真有趣,我也要穿耳。”
晚间,嬷嬷备了香油,用花椒粒将她的耳垂揉薄。
小云语容郑重的把一枚银针放在他手上,说:“表哥温温柔柔的,想必穿耳也不会痛吧,你帮我穿。”
宁渊捏着银针,手心沁出了汗。
轻柔跳跃的烛光下,她的耳垂被揉得红薄,近乎透明,耳垂后有一粒芝麻大的红痣。
他在红痣边下针,一针穿透,顿时血珠涌出。
小表妹疼得龇牙,却把另一边耳垂凑上来让他再穿,说不痛。
待她耳洞长好,便有一双碧玉耳坠挂上耳垂,轻灵的耳坠随着主人的奔跑在腮边摇晃。
一晃多年,她的身量拔高了不少,与自己的胸口齐平,真是许久不见了!
“父亲没说带我来京城,是我自己非要跟来的。”云语容语气透着几分熟悉的娇软,视线始终落在受罚的青年男子身上,“这人被打得这般可怜,是犯了多大的错呀?”
宁渊见她依旧对相貌好看的男子格外关注,像是长不大似的,好笑又无奈,“锦心郡主,也就是圣上赐婚给的未婚妻,她前几日送来的礼品在府上丢失了。乘风,你同表小姐说说,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