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海市政府管控良好,到一月中都没有听说市里有什么爆发的情况,只有新闻播报着外地的情况,每天依旧轮流放送“勤洗手、多通风”的告示。
大人们都在正常上班。
学校也没有停课。
临近学校的期末考前的一天,罗芬突然拎了几十包盐到桑悦外婆家来。
恰好,田书秀人就在家里做酒酿。
桑悦一家无论男女都很能喝酒,虽然是生活在弄堂里的小市民,又向来节俭,习惯和口味还是很有摩登上海的洋派味道,红酒白酒黄酒啤酒都能喝,咖啡更是要搭配西点当下午茶。
像桑悦,包括周骏才、贺云皎三个兄弟姐妹,从很小开始,大人们就会用筷子头沾点酒,给他们抿着玩。
平常,外婆也会经常做点酒酿,或是直接舀着吃,或是弄成酒酿小圆子,大家都喜欢。
冬天室温不够高,外婆怕酒酿发酵不起来,就连着锅一起放在沙发上,用布包上两层,再拿桑悦幼儿园睡午觉用的小被子捂住。
这么捂上几天,最多一周,再打开,满屋的酒酿香气,就可以吃了。
罗芬鼻子特别灵,一进屋立马问:“妈,做酒酿啊?”
田书秀回头看她:“哪能了?”
罗芬想起来要紧事,晃了晃手中两大袋盐,解释道:“人家外头都讲,这个盐好防非典传染的,我今早去超市里看,都被抢光嘞!还好易初莲花还有一点,全都买来了……”
田书秀:“哦哟,易初莲花的么子噶句呃,有撒好买头四啦。”
(易初莲花的东西那么贵,有什么好买的。)
罗芬排行老三,是五姊妹里最喜欢表现自己的,有些咋咋呼呼。田书秀经常说她“出工不出力”,明明懒惰得要命,总爱先夸海口,做不做的就不一定了。
自打她自由恋爱嫁了个“真爱”家暴老公,又把一大家子人都拉下水、陪着她担惊受怕后,性格应该要变得沉稳些,但老毛病却是一点没改掉。
抢盐风潮刚刚有点起来,罗芬立马就加入了潮流中,也不管这盐是不是真的能防治肺炎,总归不能落于人后。
果不其然,等罗枚和罗英回家之后,立马对着那十几包盐一顿炮轰,只骂她浪费钱。
想想这个家里,罗英和贺云皎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作为家人,哪就能毫无判断力地跟风呢?要是盐真能防治,家家都有的平常东西,每天新闻里还怎么会有那么多病例报道?疫情早就该从世界上消失了。
“你个宁,哪能噶欢喜搞七捏三额啦?撒宁要侬买噶西多?带会起带会起!”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搞来搞去?谁要你买这么多,带回去!)
罗芬也有话说:“我买给阿拉老妈!又覅侬付钞票!”
因为这件事,几人又拌起嘴,一声比一声高地吵了起来,吵得桑悦外公都受不了,兀自悄悄避了出去。
幸好,弄堂里天天有人吵架。
什么你占了太久的水池子啦、或是你家的垃圾扔在外面都臭啦、又或是去楼下冲痰盂的时候不够小心啦……鸡毛蒜皮的龃龉一大堆。
桑悦家这也不过是日常情形罢了。没人会觉得大惊小怪。
……
虽然非典听起来很恐怖,但没有影响上海太多。对小孩子来说,这依旧只是个寻常的年关。
外婆的酒酿酿成时,罗英从单位带了俩水仙球回来。
家里只有田书秀是侍弄花草的好手,桑悦央着她帮忙切了花球,用小菜架子底下翻出来的陈年老扁缸出来,给水仙球包了纱布,浸到水里养着。
顺利的话,用不了多久,大概到新年那几天,水仙就能开花了。到时候,肯定是满屋子的清香。
桑悦端着扁缸左看右看,恨不得它一夜之间就长大开花。
当然,她也没忘了最好的朋友沈照清。
扁缸太小,也就两个手掌大,种不了两个花球。桑悦想把另一个拿去给沈照清种,让他家里也能飘满花香。
只不过,寒假已经开始,罗英不让她出门,她没办法和沈照清碰面。
就在桑悦使劲儿想办法的时候,罗枚同志下班,从弄堂里的包打听“长脚”那里带回来一个新闻。
“昨天晚上,沈照清伊拉爷老头子(爸爸)到后头去吵相魔(吵架)嘞。”
因为俩家孩子关系密切,桑悦家里人都对沈照清家还算熟悉。
罗英还没下班回家,贺云皎用热腾腾的咖啡暖着手,注意力从电视里的本地新闻节目“新闻坊”转到罗枚那儿,问了句:“到啊里的?石库门里相啊?”
罗枚:“对额呀。”
贺云皎:“为撒吵啊?”
沈照清家才搬来半年,李觅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在弄堂里几乎不怎么露面,她家具体是什么情况,除了一开始传出来的什么“离婚”、“老公个姘头”之外,后面再也没有更详细的剧情流出。
至于沈照清父母吵架的原因,哪怕是如长脚爷叔这种“包打听”,一时半会儿也没能打听出究竟。
不过,后一天傍晚,桑悦就在外婆家门外见到了当事人。
“沈照清!?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说着,桑悦立马上去紧紧拉住了沈照清的手。
两人也没有太久没见,就是她被关久了,家里能一起玩的周骏才又不在,出现个小伙伴的新鲜面孔,小孩子就难掩兴奋之情。
沈照清没说话,但也没有甩开桑悦。
这次他是李觅亲自送过来的。
李觅脸色憔悴,眼下的乌青连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她推了推沈照清,示意他跟着桑悦先进屋,自己却没跟着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外,轻声喊了一句:“悦悦妈妈,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罗英迟疑片刻,还是擦了擦手,跟着她出去。
走廊里人多眼杂,两人下了两层楼,换到二楼那个宾馆门外的平台上说话。
罗英:“清清妈妈,什么事,你讲。”
李觅沉默片刻,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勉强开了口:“真的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想,到月底前这小半个月,我能不能把沈照清放在你们家里?吃饭不方便的话,我给他带来。让他早上过来,晚上睡觉前再回自己家,可以吗?每天我都会让他量体温的,肯定不会染到肺炎过去的。”
这是李觅第二次提出类似的请求。
罗英有些不解,问:“小朋友不是都放寒假了吗?”
李觅:“对,放假了,所以沈照清他全天都在家,我怕他爸爸上门找事情,实在不放心。本来想放到他外公外婆家去的,但是俩老人腿脚都不好,沈照清他爸爸也知道我爸妈住在哪里,我实在是不放心。”
借此机会,罗英成为了全弄堂第一个知道沈照清家内幕的人。
这对夫妻俩,基本就是市面上离异家庭发生最多的情况。
沈照清爸爸有点小钱,在外面一直花擦擦(花心留情)的,姘头的传言一个接一个换,但一直没被李觅抓到过切实证据。加上李觅自己娘家条件一般般,就是上海最普通的那种普通人家,在九零年代,嫁给沈照清他爸算是高嫁,不仅仅经济条件受益,工作也有点仰仗他,父母家人都劝她忍一忍,反正没证据,就当不知道算了。
日子嘛,都是这样过来的。
最后,转折还是发生在了沈照清身上。
沈照清从记事开始,就知道他爸爸和别人爸爸不一样。
以前他们住在新房子里,小区里的邻居也会议论,说他爸爸压根不喜欢他、也不想要他,是因为他妈妈未婚先孕,怕传出去丢人,才不得不结婚的。
也因为父母之间的感情问题,沈照清还是丁点儿大的时候,就一个人呆在家里。
李觅不想面对婚姻的残缺,忙着做出一番事业扬眉吐气,宁可天天加班做业务也不愿意回去。但她又怕沈照清出事,只好把家门反锁,让他一个人乖乖在家,不许他随便出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他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非常不愿意开口讲话,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不够亲热,一点都不像个小孩。
直到大半年前,沈照清幼儿园大班快毕业前夕,生病一个人在家休息的时候,意外撞见了他爸带着个陌生女人回家,彻底捅破了这场貌合神离的婚姻的遮羞布。
沈照清他爸看到他走出来,当时突然恼羞成怒,拿皮带抽了他两下,把人后背都打伤了。
李觅得知此事后,终于下定决心离婚。
“……所以这些时间,家里一直乱七八糟的,唉。我也没办法。”
李觅是做业务的,之前的业绩有一部分靠沈照清他爸和他那些朋友支持,突然撕破脸,她必须得抓紧跑客户,把缺掉的业绩补上。
毕竟不是铁饭碗,这种时候她要是不小心丢了工作,坐吃山空,以后连孩子都要养不起了不说,打官司也有可能拿不到沈照清的抚养权。
“沈照清他爸不想分钱给我和儿子,我找了个律师在准备打官司,他就上门来闹来找事。他一直不喜欢沈照清,嫌他不够活泼嘴甜,不爱讲话,带出去吃饭也没法给他挣面子。我怕孩子一个人在家,万一又像上次那样被他打了……阿姐,求求侬……我实在是……”
罗英听完,脸上的表情也是沉甸甸的,有些不是滋味。
她倒不是同情心泛滥,单纯是因为喜欢孩子,平时桑悦再调皮都不会打她,气急也只是破口大骂,突然听到沈照清被他爸下狠手打,以为人母的立场,心里难免对李觅生出了些同仇敌忾的情绪。
“沈照清这么听话这么乖,我家桑悦要有他一半懂事,我真是笑也笑不动咧!他爸也真是……”
罗英越说越生气,大手一挥,扯着嗓门道,“下次他再来,你过来叫我,我帮侬骂死特伊。”
桑悦一家人都是有点爱管闲事的精神在身上的。
或者说,因为生活在弄堂里,一家一家挨得近,又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这里大部分人都有点这毛病。
市井里头的烟火气,大多从人与人的交往中产生,有时候也是说不上好与坏的。
因而,罗英脑袋一热,答应了李觅的请求。
深冬腊月,沈照清戴上小口罩、背上消毒水和李觅准备的各种进口小零食,开始天天到桑悦家“走读”。
桑悦是拖延症大王,寒假已经放了一个多礼拜,马上就要过年,薄薄的一本“寒假生活”还和崭新的一样,连翻都没翻开过。
这下,家里多了沈照清,她更没心思写寒假作业了。
俩孩子每天凑在一起,脑袋碰脑袋,研究那两个水仙花,给它换水,期待着它像葱一样拔地而起,快快长大开花。
沈照清还从外婆家看到了桑悦的相册,里面放了她从小到大拍的许多照片。
桑悦出生的时候就是个胖团子,足足九斤重,是名副其实的“九斤姑娘”。罗英痛了一天一夜,因为她太大只,怎么都生不出来,只能转去了剖腹产。
这事儿被罗英念叨了无数次,桑悦耳朵都要起老茧了,真不想再和沈照清讲一次,便生硬地转移话题:“沈照清,你小时候的照片呢?”
沈照清抬头看向她,眼神里也是凉凉的,轻声答道:“我没拍过什么照片。”
2003年,数码相机已经问世,但桑悦家依旧在使用胶片相机,是美国科达牌的,拍完一卷就去照相馆里冲出来,再换上一卷新的继续拍。
胶卷和冲片都要花钱,还有废片风险,但对两家人来说,这不算什么消费不起的东西。连罗英那样节约的人,都愿意给女儿拍点莫名其妙的照片记录成长。沈照清家条件明明更好,却说他没什么照片。
桑悦已经从罗英那儿听说了沈照清家的一些事,但还有点似懂非懂,只知道他父母都不够称职,使得罗英语气中十分义愤填膺。
她拍拍他的肩膀,孩子气地安慰道:“肯定是你爸爸妈妈工作太忙了,没空给你拍,不像我家那么多大人啦。沈照清,没关系的,下次我让我妈妈给我拍的时候,也帮你一起拍。”
说着,桑悦又想到了外公最近帮忙拿回来的相片,其中有几张是之前国庆的时候、罗英帮她和沈照清拍的合影。于是,她立马大呼小叫地喊“外公”,踮着脚在五斗橱上翻来翻去,让外公也帮她一起找照片。
有外公在,桑悦没费太多功夫,从一堆乱七八的东西里,找到了那个印着“科达照相”的相片袋。
她把一叠照片都倒出来,挑挑拣拣,选了张两人都笑得很好看的合影,爽气地递给沈照清。
“喏,这张给你了。要好好保存啊。”
沈照清愣了愣,接过来,问她:“你不要了吗?”
“这里还有几张呢。而且,还有底片在,”桑悦怕沈照清不拍照不懂,很耐心地给他解释,“有底片就能随便印很多张啦。想要几张有几张。你就拿着吧。”
沈照清点头,非常郑重地将照片收进了书包里,“知道了。”
……
这么悠闲地一天接一天,转眼间,弄堂里已经有了过年喜气洋洋的气氛。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了对联,包括后面公用的石库门,也都换了新对联。
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桑悦外婆就会在窗台上挂上两条鳗,开窗又吹又晒的,等到年夜饭之前再拿下来,用盐腌过、再蒸着吃。
桑悦不爱吃这种硬邦邦的鱼,但她很喜欢坐在沙发上靠背上头,仰头看着挂在上面的鱼一摇一晃,好像不会发声的风铃一样。
然后,随着它一点点缩水发干,年夜饭就将要来临。
今年的大年夜是1月31号,一月最后一天,也是全年里最重要的一个节日。
上海是没有“小年”这一说的,只有小年夜,在大年夜前一天。小年夜当天,李觅的工作结束,早早就提着年货礼物到桑悦外婆家来,郑重道谢过后才将沈照清带回了自己家,要开始打扫卫生,准备过年。
桑悦观察了一下,水仙的花苞已经若隐若现,好像两三天内就会开花。
她将其中一盆给了沈照清,让他拿回家去。
李觅本想拒绝,但看沈照清紧紧抱着那盘子水仙的模样,口风一转,笑着同桑悦道谢:“谢谢悦悦。你妈妈呢?”
桑悦声音清脆,笑眯眯地回答:“加班呢。”
为了拿值班补贴,但凡是节假日,罗英都是单位里自愿留下值班的那个。只要没其他人想在大过节的留厂值班,那她就一定会顶上去。
闻言,李觅摸摸桑悦的脑袋,蹲下身和她对上视线,笑道:“妈妈这么忙啊。那你等她回来了记得问问她,如果明天晚上吃完年夜饭你没事的话,能不能到沈照清家里去。阿姨买了很多烟花给你们放呢。”
“哇!!有烟花放啊!!”
桑悦惊喜不已。
2003年,上海市区还没有开始禁烟。
每逢除夕,包括外滩在内、各个区里的各个地方都会有人放烟花。
外婆家是边户,朝南那面窗台对着南京路步行街,朝西那边的窗台对着弄堂,前面没有高房子遮挡,一眼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桑悦每年过年都会一边看大人们打麻将,一边等着远方谁家开始放烟花,蹭着看一晚上。但她自己倒是从来没放过。因为罗英觉得不安全,连打火机都是不许她碰的,更别说烟花这种东西了。
桑悦:“我妈妈应该不会答应。她怕我被炸伤。”
李觅还是笑,语气温温柔柔的,继续提议:“没有那种大的烟花,弄堂里不方便放,都是些小的,还有很多仙女棒。你问问你妈妈,如果她答应的话,你把哥哥姐姐一起带过来玩吧。”
“好!”
……
桑悦家的年夜饭是有固定菜色的。
比如春卷必须要有,家里有孩子在,会在正式开饭前先炸出来,两种口味,春笋白菜肉丝馅的咸春卷和豆沙馅的甜春卷,会准备上满满三大盘。
冷菜是白斩鸡鸭胗熏鱼烤麸腰果这类,热菜就是例如豌豆炒虾仁、茄汁鱼、狮子头、油面筋塞肉、水笋烧肉、蛋饺粉丝汤等等。
其中大部分菜色由田书秀掌勺,罗莉和罗芬也会帮忙烧几个菜,等罗英值完班回家,再洗手搞点炒菜。
家里人多,也没那么多讲究,一般都让小辈们先吃。小孩子胃口小,又不喝酒,让他们吃饱了就下桌自己去打牌聊天看电视。
今年,因为沈照清的到来,桑悦又有了新的盼头。
等看完春晚里赵本山的节目,也得到了罗英允许后,她拉上周骏才和贺云皎,带着外公,一起穿过弄堂去找沈照清。
今天吃年夜饭,沈照清的外公外婆也在他们家里。
不过,一见到桑悦,沈照清立马从屋子里跑出来,招呼他们:“外公,姐姐,胖哥哥,你们来了。我妈妈把烟花都准备好了。”
李觅这次买了一车烟花,仙女棒就搞了五六盒,还有那种火树银花,也有五六盒,但基本都是小型的。
几人一起把烟花从石库门里搬出去,搬到了弄堂后面的垃圾桶附近,那里有一块空地。这会儿旁边已经有人在放了,但位置也还够。
周骏才生得胖,力气也大,轻轻松松就摆好了烟花箱。
外公拿着家里点煤气用的打火机,帮几个小孩把火树银花先放起来。
天色很黑,这一片的路灯也不甚明亮,只有火树银花的银光在稀里哗啦地跳动着,将外公单薄的身影衬得又瘦又长。
桑悦还拿着贺云皎给的仙女棒挥来挥去,余光注意到外公正微微佝偻着腰,一直没有挪动脚步。
她连忙把没烧完的仙女棒塞给沈照清,“哒哒哒”绕开烟花箱跑过去,大声喊了一句“外公”,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外公和蔼地笑笑,说:“没有,你快去玩吧,外公马上给你们放好。”
桑悦信以为真,立马用力点头,开口道:“好!外公也快点过来和我们一起!”
“好,知道了。”
几个人一直玩到新年倒计时,才把那些烟花放完。
桑悦他们得回家了,家里应该已经搓了几轮麻将,再过一会儿,外婆她们要去庙里拜佛,肯定得让孩子们先去阁楼睡觉。
各回各家前,李觅从石库门那个方向跑过来,给贺云皎周骏才和桑悦一人塞了个红包。
贺云皎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工作一年了,哪好意思收李觅的红包,连忙就要还给她。
李觅不许她推回来,笑着说:“这是压岁钱,没结婚的孩子都有的。沈照清在你们家里打扰了这么久,给大家添麻烦了,一定要收下的。”
说完,她朝他们挥挥手,牵着沈照清离开。
桑悦拆开自己那份看了看。
里面是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在她家,外婆和阿姨们往年也就一人给两百,沈照清妈妈实在大方。
至于人情不人情的,那就是大人的事了。反正罗英知道了,肯定会想办法还回去的。
桑悦家的传统就是有来有往,几块钱的账都要算清楚的,谁也不欠谁,对自家人和外人都一样。
……
桑悦是小月生的孩子,生日是2月17号,每年都在农历新年附近。
今年翻过年,再大半个月,差不多寒假结束的时候,就是她的8岁生日。
上海人过公历的虚岁生日,比周岁要大一岁。
8岁,听起来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只是,没等她补完“寒假生活”等待生日和新学期到来,还尚在新年里头,喜气未消,外公又一次进了医院。
哪怕是比2002年大了一岁,8岁的小大人桑悦,还不能理解什么叫“癌症复发”、“癌细胞扩散”。她只知道,外公在她出生前动过手术,身体一直不是特别好,瘦瘦的,平时吃得也不多。
因为这个突发情况,家里的气氛悄悄蒙上了一层阴翦。
外公就住在上海第一人民医院,距离河南路大约两站路远,十分钟车程,来去还算方便,田书秀就和四个女儿轮番去医院陪床。
桑悦也想去看外公,但罗英不让。
“你就乖乖在家写作业,有什么不会的去问沈照清。医院有病菌,到时候别传染了。”
非典还没过去,甚至外地还有新一波高峰,到处人心惶惶,大人们出入医院也是小心翼翼的,回家就换衣服洗手消毒,自然不许任何孩子过去添乱。就连贺云皎也不能去。
桑悦说:“我的成绩比沈照清好!上学期期末考我是我们班第三名,他才是他们班第四名呢!”
罗英脸上有疲色,闻言却还是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发,表扬道:“那悦悦很厉害啊,下次再争取考第一。外公也会高兴的。”
……
2月16号是周日,罗英没去医院,领着桑悦去克里斯丁面包店买了个小的水果蛋糕,上面有桑悦喜欢吃的黄桃。
生日是只能提前不能延后过的,明天周一,家里大人都要上班,周骏才也已经开学回了自己家,罗英就打算今天给桑悦简单过个生日唱个歌。
桑悦倒是懂事,拎着蛋糕摇头,拒绝说:“算了,外公还在住院,我们都不快乐,还是别唱生日歌了。”
罗英问她:“那你想怎么过?”
桑悦:“就点蜡烛许个愿吧,我想许愿外公快点好起来。”
周末家里人多,你一言我一嘴的出主意,还是硬给桑悦唱了生日歌。
蛋糕就6寸大小,桑悦吹完蜡烛,从袋子里拿了刀和纸盘,让罗英先切一半下来,再分出一半的一半,分别装到乐扣乐扣的保鲜盒里。
她解释说:“这边半块妈妈你帮我给外公带过去,这边的明天我想拿到学校给朋友们尝一下。”
剩下的一半蛋糕就现在分。
家里人都吃过晚饭了,也没人真的饿,一人切一小块意思意思是完全够分的。
罗英手抖了一下,叹口气,难得没有说什么,只是如她要求那样分装了蛋糕。
桑悦将保鲜盒塞进冰箱里,关门时,突然想到冰箱门上还藏了一把塑料刀,是上次沈照清过生日的时候拿来的。
他知道她为月饼刀大哭一场,特地问蛋糕店多要了一把给她,“藏好。”
桑悦怕外婆整理小菜架子的时候又顺手当垃圾清了,干脆藏在冰箱里,用一堆果酱辣酱油之类的瓶瓶罐罐挡住。
这次桑悦的生日蛋糕也给配了塑料刀,但刚刚切的时候已经用脏了。
她把那把干净的翻出来,放到了书包里。
……
三月,妇女节当天晚上,外公在医院去世。
家里所有大人都在下午赶去了医院,桑悦他们几个小的都在家里等消息。贺云皎被指派过来带着弟弟妹妹,也没准她去。
各自坐立难安了一下午,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家中电话响了起来。
贺云皎听完,哭着告诉他们,外公走了。
外婆家唯一一个喜欢吃大饼油条的人永远离开了。
桑悦这个年纪,对生死已经有了模模糊糊的概念,不是什么“去星星上”了、也不是什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死了,就是死掉了,再也不会回来的意思。
孱弱高瘦的外公,沉默寡言的外公,在家里的女人堆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外公,好脾气地带他们买酷儿、陪他们放烟花、带他们遛弯、夏天给他们批棒冰的外公……从此之后,从世界上完全消失,只变成一摊灰。
想到这一切,小桑悦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直到哭得精疲力竭才抽抽噎噎地停下。
到深夜,家里的大人们都哭着从医院回来。
后面还有很多后事要忙,要联系火葬场、布置灵堂、守夜,还要准备贡品、叠锡箔等等。
外公的墓是早先就买好的,他是宁波人,新中国刚成立没多久就来了上海,但他的父母长辈都埋在宁波,所以也要把他送回宁波去安葬,落叶归根。
桑悦家没人会开车,还要去排队买到宁波的火车票。
北京路小学对面就有售票点,罗枚下班会路过那边,就由她去买票,再顺路接桑悦和沈照清放学。
路上,两人听罗枚抱怨了周六罗英大闹医院的事情。
桑悦外公年轻时候身体健壮,是因为得了癌症才变得孱弱,但生命力却始终顽强,医生确认脑死亡之后,心跳迟迟不停。
医院那边想替他拔掉呼吸机,罗英当场发飙,将那几个医生骂了出去:“不许拔!他明明还活着,心跳还扑通扑通的,为什么要拔呼吸机?!万一还能醒来呢!”
那个小医生说:“他已经脑死亡了,其实挂着也是浪费钱。”
罗英:“我们家不差钱!白天就是,你们说没用了不给他打强心针,还是我说要打才打。现在我爸心脏还在跳,他还想活,多少钱都别管,你们有什么办法抢救都试试就行了!他自己有医保,不够的话,钱我也会出的!”
但就算这样,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来。
外公的心跳一点点停了。
……
外公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办。
2003年的龙华还是烧的,不用运到郊区火葬,追悼会结束就当场烧了装进骨灰盒,交给家属。
七天守灵的最后一天,桑悦家所有人全部到齐,连最小那个阿姨罗敏也带着她女儿从国外回来了。罗敏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在收拾东西回国,只是到底天南海北,再快的航班也要十多个小时,终究是没赶上最后一面。
除了家人,外公的老同事、还有弄堂里关系亲近的邻居也都来参加了追悼会。
9号李觅就带着沈照清来家里吊唁过,还送来了花圈和帛金。当天更是一早就过来,看桑悦家里人人手忙脚乱的,就顺手帮他们搬搬东西,领着几个小孩,包括罗敏五岁的混血小女儿也是她看着,免得混乱中被人抱走。
临出发前,桑悦爬上阁楼,坐在小床上,看到罗英肿着眼睛,换上了黑色戗驳领西装,还戴了条真丝小丝巾,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冠齐整地送外公最后一程。
这年头,国内物价还未开始飞涨。
但罗英这身西装是订做的,选的最好的面料,丝巾是她出差去杭州的时候带回来的,从当时的收入水平来说,价格都不便宜,算得上一个贵字。
桑悦从来没有见过罗英给她自己买这么贵的衣服。外婆家里有缝纫机,罗英自己就会裁衣服做裙子,夏天的花色棉布裙都是她自己得出来的(踩缝纫机踩出来的)。
据说,罗英那些拿得出手的衣服皮鞋,几乎都是在桑悦出生前买的。等她呱呱坠地后,妈妈好像就渐渐不再为自己花钱了,变得越来越节约越来越省。
桑悦有时候非常羡慕沈照清,因为他家很好,有空调、有电脑,想买点什么东西,李觅也从来不会把钱挂在嘴上。
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妈妈最好。
桑悦跟上了罗英的脚步。
罗英是二女儿,不用捧遗像,只有一只手里提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桑悦把自己的小手塞到了罗英空着的那只手掌心里,又安慰一般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等罗英低头看她的时候,桑悦才小声说道:“妈妈别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