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晨晖初透。
宿远封惺忪转醒,探头一扫,惊觉戚易暄已然不见踪迹。
心下陡然一慌,来不及整衣,趿拉着鞋便直奔裴明辞所在。
“昨天那人哪去了?”
虽说前一晚被吓得不轻,可他心里还惦记着给裴明辞和姚濯平牵牵红线呢。
裴明辞凝视着他失态着急的模样,反问:“你很在意他?”
宿远封慌乱摆手:“没…… 没有,就随口问问。”
裴明辞也没再追问:“他赴京赶考去了。”
一旁的姚濯平听闻此言,嘴角立马浮起一丝得意的笑,插话道:“你看,我就说吧,这人准是不靠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叶隼恪侧目,道:“行了,你少说两句。”
裴明辞神色淡淡地回了句:“是我同意他走的。”
姚濯平不解:“为什么?”
裴明辞语气冷了些:“与你何干?” 说完,就径直走向马车,小翠掀帘,她坐了进去。
姚濯平讨了个没趣,抬手摸了摸鼻子,悻悻然站在原地。
宿远封望着裴明辞背影,心底暗忖:这裴明辞当真是 “排头打去无厚薄”。
这几日,裴明辞对他一直冷言冷语,还时不时折腾他一番,原以为独独针对自己,这些时日又是差遣又是冷语。
如今看来,众人皆同。
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裴明辞也不喊 “夫君”了,不再与他假扮夫妻,也不给他好脸色,他却觉得松快了不少。
因为他知道反派心里肯定看不上他,顶多对他的皮囊喜爱几分,这副裴明辞青睐的好看的皮囊,无论长在谁身上,裴明辞定都是这样的态度。
够不上夫妻间的情分,顶破天算个好看的皮囊的承载体,没有灵魂的小玩意。
连猫狗都算不上,毕竟猫狗有自我意识,是个有灵魂的活物。
却为了局势要与他假扮夫妻,他猜裴明辞自己心里肯定也觉得不畅快。
现在这样挺好,裴明辞不用违心伪装,他也能松口气。
而且以往扮作夫妻时,那一声声 “夫君”,叫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又没跟裴明辞行夫妻之礼,一点过程都没有,突然多了个夫人,任谁也不能接受。
离开山寨,没有山寨的那群人看着,他也算作,用全新的身份,真正的‘宿远封’来存在。
一路前行,宿远封望着前路,眼眶都有点湿润了。
可算熬出头了,以后终于能睡个好觉,吃上口热乎饭菜,再也不用天天啃那烤得黑乎乎、干巴巴的肉,还有硬邦邦的饼子了。
正思量间,裴明辞素手轻撩车帘,神色淡漠:“入城之后,去置一处宅院。”
姚濯平面露讶色:“为何?这般行事,未免太过铺张。”
裴明辞目光中闪过一丝不耐:“你不是要探那青楼?”
姚濯平仍有疑惑:“即便如此,寻一客栈安身足矣,何须购宅?”
裴明辞“啪” 地放下帘子,不再多费唇舌。
姚濯平瞧出裴明辞不悦,忙向叶隼恪投去求助目光。
叶隼恪思索片刻后开口:“青楼之人吃了亏,不会罢休,定会严查近日入城的外乡人,他们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买下宅子,假意以普通住户身份安居,他们定然料想不到,凶手竟敢如此嚣张,公然住下,而且只要有了妥帖合理的身份,往后咱们行事,被调查起来,也都方便许多。”
姚濯平听了,恍然:“早说呀!”
说罢,他快步走到马车旁,青石板上昨夜积雨未干,皂靴踏碎水洼时溅起几点泥星,正巧落在裴明辞马车的车厢侧板上,晕染出铜钱大小的暗斑。
抬手欲叩车壁之际,修长的指节轻点檀木,那相击的一声脆响,惊的休憩的麻雀振翅而起,而车内,无人应答。
姚濯平第三次用指节叩响木壁时,叩击声比前两次更轻,倒像是指腹贴着檀木纹路无意识地摩挲。
他发觉自己竟屏住了呼吸,耳膜鼓动着等待帘内声响,连喉间都泛起奇异的干涩。
“我知晓了,你接着说,我不再多问。”这话说得急促,语气带着几分讨好。
车内依旧寂静无声,姚濯平苦笑,觉得裴明辞这气性还挺大。
他本应恼羞成怒,想往昔何时受过这等冷落,偏生此刻,喉间翻涌的愠怒突然化作一声轻笑。
这笑惊得他自己手指微颤。
心间怒火未燃,反倒惊觉自己竟隐隐乐在其中。
这般心境,莫说旁人,便是他自己,亦是诧异非常。
叶隼恪道:“咱们身份,可得安排妥帖。裴小姐自是咱们主上,我与小翠为丫鬟,亲信充侍卫。”
言至此处,顿了顿,看向姚濯平,眼中笑意难掩,“至于你与宿远封,便给裴小姐当面首吧!”
话毕,自己先 “扑哧” 笑出声,边笑边后退数步,防姚濯平动怒。
果不其然,姚濯平一听这话,脸颊 “唰” 地一下红透了,他作势就要抬脚踹人。
叶隼恪瞧着他这副模样,笑得前仰后合:“看看,气成这样,脸都红了。”
宿远封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讨论,心思一动。
觉得这可是撮合裴明辞和姚濯平的绝佳机会,赶忙凑上前去,一脸认真地提议:“要不你与……裴小姐扮作夫妻,我与亲信为侍卫,小翠和叶隼恪当丫鬟,这样不就顺理成章了嘛!”
他这一嗓子,让叶隼恪和姚濯平的动作瞬间僵住,两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与此同时,裴明辞也撩起帘子,目光扫向宿远封。
姚濯平瞧见裴明辞,脸愈发滚烫,忙不迭地转过头,狠狠瞪着宿远封,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叶隼恪亦是皱着眉头。
宿远封急中生智地开口:“我跟……裴小姐实在不相配呀!裴小姐这般厉害,需有个同样厉害的人才能与之相配。”
说着,他还刻意挺了挺并不怎么宽厚的胸膛,“再瞅瞅我,要模样……,要气势没气势,身板儿也不够硬朗,走出去,谁能信我是一家之主啊?旁人眼睛可都毒着呢,保不准一眼就瞧出不对劲,这戏可就没法演了。”
姚濯平听得这话,耳尖骤然漫上绯色,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两下。
正要开口反驳,却见裴明辞垂眸整理袖口,鸦青睫毛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晨光透过车帘细缝在她鼻梁镀了道金边,衬得那张素来霜冷的面容竟显出几分暖意。
他忽觉舌根发涩,方才的理直气壮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喉间。宿远封还在说着什么“身板不够硬朗“的浑话,可那些字句仿佛隔了层水雾,变得模糊不清。
他全部的知觉都集中在裴明辞身上,裴明辞鬓角那枚羊脂玉簪垂下的细长绦穗,正随着马车的颠簸,有一下没一下地微微晃动。
他憋了半天愣是没吭一声。
叶隼恪心里暗忖宿远封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说实话,她本就有点厌烦宿远封,毕竟宿远封之前杀的那些人,她虽说与他们交情不算深,可总归心里有些膈应。
如今见他这做派,和传闻中的大不一样,失了忆性格变得太厉害了。
裴明辞淡淡地瞥了宿远封一眼,吐出一个字:“可。”
众人听闻,皆是瞪大了眼睛。
这声轻飘飘的应答惊得姚濯平猛然抬头。
裴明辞仍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冷白指尖正轻轻叩着马车窗沿,腕间黑质镯子随着动作泠泠生光。
她抬眼望来时眸光如古井无波,仿佛方才应下的不是夫妻扮相,而是明日该吃什么这般琐事。
姚濯平觉得有团火顺着脊椎窜上来,后颈渗出细密汗珠。他想说这玩笑开得过了,可当裴明辞的目光真正落在他脸上时,所有言语都化作喉间一声含糊的咕哝。
叶隼恪正对他目光戏谑,可姚濯平眼角余光却不经意间瞥见,裴明辞微微侧身偏头之际,鬓边几缕碎发悄然拂过耳后一颗小痣。
宿远封先是一愣,随即望向裴明辞,嘴角扬起一抹笑,略显生硬,嗫嚅道:“夫…… 裴小姐谬赞!” 这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生涩得很。
他说着谬赞,裴明辞却也没在夸他。
叶隼恪心绪复杂,前上司竟成了现上司的 “夫君”,虽说只是权宜之计,可裴明辞竟也应允了这荒唐事儿。
虽满心疑惑,却又深知裴明辞行事必有其深意,便也缄口不言。
而且看看男配的窘态,她也看的很舒心。
不知不觉间,叶隼恪已然和裴明辞的其他下属一般,秉持着 “主上做事自有主张,看不懂便不多问,乖乖照做便是” 的信条。
裴明辞继而不紧不慢地开口:“宿远封你下马车,夫君你坐马车。”
宿远封一时没反应过来,脑袋里卡了根弦,短路了一般。
不过好在他脑筋转得还算快,不过片刻就回过味儿来,心中泛起一丝别样滋味,这可是裴明辞头一回唤他 “宿远封”。
宿远封,这三个字从裴明辞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莫名地让他心里滋味难辨呢。
姚濯平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还是叶隼恪伸手推了他一把,姚濯平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地眨了眨眼睛。
裴明辞神色平静,娓娓道来:“从即刻起,所有人入戏。”
裴明辞看向姚濯平“你我本是一对寻常夫妻,在锦阳城生活多年,你远方的表妹家中突遭变故,前来投奔咱们。你父母念着亲戚情分,又觉着这表妹乖巧伶俐,竟动了将她许配给你的心思。我一怒之下出走,仅带一名侍女,叶隼恪,名小叶。”
叶隼恪:她家小姐起名水平不咋样啊。
小翠在一旁静静听着,不自觉地入了神,神色间满是杀气。
裴明辞看向小翠,亲信“小翠,小向暗中护卫。”
宿远封也听得入神,心想这剧情还挺曲折。
“而你,心急如焚,驾乘马车匆忙追来。”
说着,裴明辞的目光扫向宿远封,“带了一个侍从。”
又看向姚濯平“在路上你追上了我,可我仍不听你的解释,你得一路好生哄着,懂了吗?”
姚濯平听得入神,身临其境,下意识地点头,磕磕巴巴地保证:“我…… 我肯定不会接受那表妹的,从角色逻辑来说,我这么急匆匆追你,定是极爱你的。”
话一出口,他的脸愈发涨得通红,连耳垂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裴明辞微微点头,神色依旧淡然:“你自然是极爱我的,所以你打算在此处购置宅子,定居下来,从此没了父母和表妹的烦心事。”
“咱们是从另一条路来的,昨夜我已让小翠去打点过那条路上的人,一会儿让她跟你们讲讲路上碰见何人、有何景色。”
小翠:“是。”
裴明辞又转头对宿远封说:“你换身衣服,穿得朴素些。”
宿远封面露难色:“我没朴素的衣服,我那些衣裳颜色都太张扬。”
裴明辞便对小向吩咐:“小向,把你的衣服拿给宿远封,照着他的身量裁剪一下。”
宿远封不禁惊讶出声:“小向还精通缝纫?”
小向冷着脸,点了点头,转身去拿衣服,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抱了衣物回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裁剪,那熟练的手法,一看就是个中高手。
“夫君,你上我的马车来一下。” 裴明辞接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