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颐高中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执念。
那个时候西烛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
「熙熙,我想要李蒙禧的签名,你以后能不能替我要个签名?」
每次听见这样的话,她总会仰头望天,然后玩笑似的反驳西烛:“那我得混多好,才够得上李蒙禧啊?”
一定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要是不行,老娘就替你睡出来!
西烛总这样说,说的时候举首奋臂,好似当真要为她鞍前马后铺前程路。
她不认同西烛的悲观与自暴自弃,但她理解她这样疯狂迷恋李蒙禧的原因。
李蒙禧有一部电影便贡献了一幕足以载入影史的经典镜头——受重组家庭所累,年少时被继父轻贱侵犯而错轨一生的男人最后被打倒在茅屋,破落的门被推开,镜头缓缓拉进,男人的脸也随之清晰:一道正侧光打在男人脸上,将硬朗的轮廓分割为阴阳两半。
“吴村的路,又修好了哩。”
路过的人议论纷纷。
路修好了,继父就要过来了,就像故事开始的那年一样。
人声消匿,门缝之外是大雪的天儿。男人盯着大雪,冷不丁一下,直视起镜头。他皮笑肉不笑地发出两声怪笑,眼底悲怆顿涌,无数遗憾与痛恨疯狂淹没屏幕前的观众,叫人头皮一麻,肃然起敬。
西烛看得泪流到天明,第二天旭日东升时,她宣布自己爱上了这个叫做李蒙禧的男演员。
至今犹记得那一年她送了西烛一套李蒙禧代言的整套同款周边,西烛预料之中惊喜到放声尖叫,说太棒了熙熙,我爱死你了!求求你,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以后一定一定要去找李蒙禧!你一定要跟他合作一次!!
她没那心思,开口推辞,谁知西烛没说几句又是往日那样自轻自贱的话。
她剜了西烛一眼,说我送你礼物不是为了让你替我铺路,要是这样,那我不送你了,你还给我!
说完便去抢,西烛自然不肯,转头蹬蹬两步冲上公交车。上车后西烛哗啦一下大开了车窗,探出头继续跟她搭话:
“熙熙你真不稀罕这个?”
奉颐轻嗯,说:“我讨厌他们。”
她说的是自己的母亲秦净秋,还有她的音乐专业课老师张乘舟。
西烛想了想,又问:“那为了我也不可以吗?”
那时候奉颐也很认真想了想:“应该可以。”
上车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完毕,公交车开始缓缓启动。
窗边的姑娘发丝随风扬起,听见这话后嘴边瞬间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然后西烛一边挥舞着手上的明信片,一边对这天空大声欢呼:
「奉颐——奉颐!这个名字一定会火遍大江南北的——!」
车渐渐走远,欢愉的笑音也渐渐弥散在马路。
她忘了,那天其实是阴天。
而她记忆如此深刻,因为那是她从记事起便鲜少接触到的鲜活生命力。
可惜如今两人分隔两地,时光飞逝,好像很少再听西烛提及李蒙禧。
晚间的咖啡厅已经没多少人。
奉颐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准备告辞回到片场。
常师新特意在她临走前多问了句:“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她脚步微顿,下意识问道:“重要么?”
“问问,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戏剧学院表演系的?”
“……不是。”
常师新抬头,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奉颐面不改色:“戏剧学院的声乐系……毕业的。”
也不是在北京上的学,而是在南京。
她当年校考统考全省第一,这样优异的成绩,本是可以来北京,但她最后还是选了西烛最想去的南京。
反正东南西北什么京都一样,西烛喜欢南京,她就跟着去南京。
可谁知后来西烛没能去南京,她也转了行。
常师新听完后半天没说话。
她从他的表情中解读出一丝无语,良久,又上下打量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一声:“演技还算有天赋。”
“成,你等我消息。”常师新说完便起身离开。
比起上回,这次的消息来得快很多。
两天后,她被常师新叫到一栋办公大楼下。
繁华路段,车来人往,她看着顶上那四个大字“荣音娱乐”,脑袋宕了一下。
常师新解答她的疑惑:“挑了个经纪公司。”
奉颐对这件事儿持保留态度,常师新却当她是不同意,开口时颇有几分奚落:“做独立演员是干净,可没靠山没资源,想红?做什么春秋大梦。”
奉颐觑他一眼。
常师新无视,直接转身进了大楼。
原也是打算拍完这部戏后去找经纪公司的,奉颐没反对,抱着他到底能找个什么样的“靠山”心态,后脚就跟着他进了大楼。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自称为总监的男人,姓蒋。
是这家娱乐公司主动向常师新抛出的橄榄枝,而常师新唯一的条件就是需要自带一位艺人,也就是她。
蒋总监一进门就笑眯眯地递上两份合同。
奉颐刚落座没几分钟便觉这家不靠谱,不仅是因为手上那份“丧权辱格”的合同,也不仅是因为对面蒋总监时不时往她身上流连的目光,更是因为对方不够耐心,以至于迫不及待露出的獠牙与心思。
“咱们公司这几年发展特别不错,出品好几部电视剧,播放效果和市场反应都特别好。常老师您要是过来,公司今后的资源肯定都优先倾斜给您……”
对方天花乱坠一顿夸,听得常师新微微拧了拧眉,看了一眼对方。
“这合同只要是签了……咱们家,别的不说,肯定是对艺人好的,能给的资源大大方方给,只要咱们同心协力,肯定是没有拿不下来的项目,是吧?”
常师新霍地抬起头:“你家艺人,得陪酒?来之前你没告诉我啊。”
“啧!”
蒋总监赶紧关上办公室大门,解释道:“合作共赢,合作共赢……这种事儿不稀奇呐,外面好些个公司的艺人都得自己贴上去,咱们这还能介绍呢。更何况,这还只是应酬。”
常师新气笑了:“还得陪睡。你拿艺人当什么?!”
蒋总监呵呵笑了两声,手指轻敲桌面:“常老师,不是我说你,这种方式抢资源就是最快,成本最低的……您不是第一天入行,怎么会不明白?”
奉颐喝了一口水,愣是从这蒋总监脸上看出几分道貌岸然。
常师新也盯着蒋总监看了两秒,最后强忍着一口气,低下头,将合同本“唰”地一下,重重翻了过去。
——他没开腔。
没开腔在他人眼里就是默认与妥协,蒋总监见常师新不说话了,目光转向她,开始得意洋洋地放肆打量:“这个妹妹,形象条件确实不错,肯定特招人喜欢。”
“不过啊,你这脸到时候可得动一下,鼻子得再高点儿,有混血风,更……”
原本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没成想对方反而得寸进尺。
常师新这下连合同也翻不动了:“动什么脸?她这电影脸,适合大荧幕,动了可就没那效果了。”
蒋总监摆摆头,点了根烟,身子往后一靠,开始循循善诱:“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观众不买账这种的了,想吸引观众视线,就得深邃大眼下巴尖尖。再者说,微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听到这里,常师新终于忍无可忍了,不等对方话说完,大手猛一拍桌案,吼道:“你他妈放屁!我不懂就你懂?艺人哪能随随便便说动脸就动脸?!你他妈把人骗来这儿有意思么?!混账!”
这一声吼得中气十足,吼得蒋总监手里的烟一抖,眼中盛满错愕,半晌没憋出一句话。
奉颐也被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拉着出了办公室。
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阵叮里哐当的响。
蒋总监这时候总算反应过来,破口大骂的声音隔着一道玻璃门清晰无比地传了进来:
“姓常的!你他妈别不识好歹!你老东家全行业封杀你,老子肯收你是看得起你!”
“丫一井底之蛙牛逼啥啊!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你这种人就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什么东西!呸!领了个妖艳贱货上我这儿来故作清高,谁知道你们俩私底下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些刻薄的话语直钻耳朵,刺得人脚步蓦然一顿。
异样的气氛在平层的办公格子间陡然蔓延。
办公室外的员工们听见动静,个个探出脑袋来张望,偶有几个低头窃窃私语。除了蒋总监,整层办公室无人敢发话,任其谩骂的声波在无尽蔓延,将人的尊严无情拉扯并撕碎。
常师新定在原地,听着那些话,拳头死死紧握。
松了紧,紧了松。
就连奉颐这么个初识常师新的人也看得明白,心高气傲的人最忌讳的便是自尊被人当众践踏。
可那些人全都看着、都等着他的反应。
而一切转变就在一瞬间。
办公室内蒋总监骂声不断,“勾当”俩字儿还没落地,整间办公室便骤然爆发出一声巨响,嘭的一声——蒋总监办公室的大门被什么人闷声一脚狠狠踹开,大门没关严实,极具摧毁性的力道,踹得木质大门顷刻间猛烈弹开,重重撞在墙上,又迅速回弹过来。
常师新心中骇然,霍然转过身去。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也迅速聚焦而去。
——是奉颐。
她横过手臂抵住震弹回来的大门,无视屋内惊骇的男人,直逼着他大步迈过去。
偌大的办公间,一片狼藉,是先前便被蒋总监破坏过的痕迹。但比起这场所谓发泄的盛怒,如同猛兽一般凌厉凶狠的少女此刻却仿佛更具备威胁与破坏力。
蒋总监震慑于奉颐浑身上下那股山河气魄,慌忙踉跄后退,而奉颐二话不说,直接抄起桌上的杯子,抡圆了胳膊……
杯中的水急急飞溅出来,被高举于半空。
蒋总监见状不妙,大叫一声:“你干什么!”
冲突一触即发。
员工们都看呆了,小部分的人却在奉颐拿起杯子前蓦地醒过神,吼着蜂拥而上,意图拦截劝架。
哄闹之间,离得最近的常师新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扛起怒狮冲锋的奉颐便往外撤。
哪知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平时不爱说话,发起脾气来却比他想象中更加火爆。她一点儿不落气势,朝着蒋总监的方向,狠而绝地一扬,一掷!
啪!
杯子在某一瞬间在蒋总监面前被摔了粉碎!
清晰的破碎声搅得场面愈发混乱不堪。
常师新趁着乱赶紧把人使劲儿往外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塞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喧闹声被彻底关在外面。
被强行拖走的奉颐余怒未消,横眉冷扫过电梯角落的男人,大有诘责对方贪生怕死之意。
常师新没功夫管她责怪不责怪,气喘吁吁地甩着酸痛的手,片刻后目光复杂地看向她:“看不出来啊,瘦肉丁儿一样的人,混账起来跟头牛似的,挺能耐啊?”
外人老说他常师新脾气冲,可今天这么一看,眼前这小女子才是有过之无不及。
外表精致,骨子里却是个天生叛逆的犟种。
他是小瞧了她。
奉颐也不惯他,反唇相讥:“没您能耐。”
人都骑你头上作威作福了,一声不吭的老废物。
常师新没气她的刻意奚落埋汰,哂笑一声,轻描淡写得令人讨厌:“更恶毒的都听过,这算什么。”
说话间,头顶上“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奉颐迈腿走出去:“那你发什么脾气?”
常师新耸肩,理所当然:“这不经纪人职责么?”
这话还怪有良心的,弄得奉颐愣了一下。
原以为他是忍不了姓蒋的质疑他的专业能力,哪知却是因为这。
先前还想不通这样厉害的人怎么会一度到了被雪藏针对的地步,也是这会儿才瞧出一丝门道来。
脾气臭,但也是真讲原则。
这圈子容不下干干净净的人,他大概因此得罪不少人。
两人站在马路边,常师新递了她一根烟,那动作有那么点儿示好的意思。奉颐没要,只垂眸瞧着那根烟,问道:“后边什么打算?”
常师新兀自将之衔在嘴里,望着空旷马路沉思半晌,好一会儿没理她。
有心事儿的人眼里总是蒙着淡淡的迷茫与挣扎。
奉颐瞧了一眼,猜到七八。
果然他给了她一句半定不定的话:“等吧,再过段时间。”
就这么一句,多的什么也没有。
奉颐当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赶回了剧组。
常师新分别前随口问了一嘴她这部戏的情况,听完她的描述后难得地说了今天的第一句好话。
“还挺会挑剧本。”
殊不知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这已是她能接触到的最好的本子。
算她运气好才是。
在外白混了一天,回了剧组依旧得练习。好在今天的戏重点在主角团,她的戏份不在此,无须参与,时间上不打紧。
奉颐珍惜每一个机会,这些年她已经习惯没戏的时候待在片场,所以今天还是坐在老地方,备着明天的戏。
今夜风不大,但她感冒不起,以防万一还是贴了六张暖宝宝,然后裹紧衣服,缩在台阶上认真看本。
跨行来的人最初接触影视剧本时其实非常吃力,总分不清剧本上好些专业的分镜描写,不懂如何在这个地方配合导演,更不懂如何趁机走位找镜头,展示自己最好看的角度。
所幸是她领悟能力不错,性子也要强,什么事儿都习惯做到最好,初期一边看一边苦学模仿,后来也真的慢慢磨出些技巧与本事。
不同的剧组有不同的氛围,《上位》剧组特别上进严格,奉颐自知业务能力不足,这段时间丝毫不敢怠慢,早起晚归,已经是许久没能好好休息。
所以当困意来袭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醒神。
可惜不管用,今日闹了一通,实在太累。
细烟夹在手指间,白烟徐徐,她终于还是抵不住困意,脑袋歪去手臂间,闭眼小憩。
睡意沉沉来袭,意识坠入悬崖,身体上的暖宝宝正在发热,烘得身子暖烫舒适。她仿佛被套进一个袋子,与外界隔绝,周围一切动静都开始变得朦胧模糊……
直到她感觉有人在往外抽离她的剧本。
她倏然清醒。
下意识抬眼,偏头,撞进一双含笑的清亮眼睛。
瞧清来人,她微微一怔。
赵怀钧。
她认得他。
凛凛寒风一层层剥开烟灰,露出一点猩红,而他像冬夜里凭空出现的旅人,微微曲着腰,站在她身边。因为倾身靠近,男人轮廓覆下一片阴影,在她完全可视的角度里,他与这冬夜一样清冽、深沉。
她向来谋定后动,鲜少冒冒失失不成体统,这番也只是沉稳蹲坐在原地,惺忪困惑地望着他,眼角微微上挑,如一只漂亮又气派的波斯猫,冷傲十足地静候对方的下一步。
赵怀钧低低笑开,轻声提醒道:“都快着了。”
那语气,好似当真只是助人为乐顺手而为。
奉颐低头,果然看见右手的烟头交叠在左手,烫了一角剧本。
一定是睡糊涂了,这样的低级错误也会犯。
她扔掉烟头,挥去剧本上的烟灰,清清淡淡说了句:“谢谢”。
好意只换来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道谢,换作谁都会觉得是自讨了个没趣儿。
赵怀钧脾气倒挺好,一低眸就瞧见她鼻尖旁边一颗褐色的小痣,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客气。”
这处是她特意挑选的逼仄角落,平时没什么人来,挡风效果也最佳。
可今儿这小小空间却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人。
像故意。
有人叨扰,这剧本肯定是看不下的。
奉颐缓缓站起身,将剧本轻扣在胸前,转过眼,看向他。
这地方窄,站两个人略显拥挤。
赵怀钧笑盈盈地往后退开一步,视线却落在了她脸上:“你是《上位》剧组的演员?”
奉颐不说话。
静静瞧着他的那双眼睛,同那夜婵丹官府时如出一辙。
逆光最能勾勒独属女人的婀娜形影,那的确是一流身段,没哪个男人不喜欢。是以他目不转睛,频频停留。
赵怀钧这样的公子哥儿,没什么德行,平时一堆狐朋狗友招猫逗狗,在这北京城里声名狼藉到任谁听了都得摇摇头叹口气。
但这种人,最不能小瞧的,就是那点儿自小便耳濡目染下来的识人辨物的本事。
那日她更像是一只按耐不动的小狮子,藏在黑夜里,一步步伺机靠近他。
而不同于当日,今夜她摸不准他的目的,对他终究是戒备多了些。
他漾开一缕轻散的笑,坦坦然地向她交代出今夜的真正来意——
“你叫什么名字?”